白面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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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寒蝉凄切(二)

    仿佛整片天地都压了过来,月亮钻进了云堆,四周昏黑,诡异的风、水、树林,都会显得阴冷、突兀。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死寂的空旷里变得响亮,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先生今日晚了点。”

    “不晚,何时都不晚。”沈默站在原地等候,待来人并肩。

    李铁匠从背筐里取来砍刀,拿在手里晃动着,看不清神情,只能听他说:“先生吃过了晚饭?今日没带酒水啊!”

    风陡然停住,沈默眉头皱了起来,答非所问道:“如果,半年前有人跟我说,村里的农户淳朴、良厚,我是会信的。”

    “哦?先生今日不信了?”李铁匠好气道。

    “不重要了。”沈默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冷。

    “头一次在村子里见我,估计你肯定会吓了一跳,想我为何死而复生……前番因何事杀我,猜测了大半,如今我也没兴趣知道了……”

    李铁匠听后大笑,朗声道:“以为先生不会发现,不想还是露了马脚,也罢,也罢……尚记得当日在梅花山上,先生求饶的眼神煞是好看,总会入梦,今夜再见一回,李某亦无憾……”

    他将沈默视作砧板鱼肉,可以任由他宰割,毫无顾忌的述说着疯言疯语,参杂在夜风里,飘去远方。

    沈默的内心毫无波动,平淡道:“人啊!一旦杀了人,七魂六魄总会少了一块,一辈子缝缝补补,补补添添,补不上,也加不满咯。”

    “先生果然有大智慧,受教了。”李铁匠像模像样的拱完手,接着道:“你们这些城里的读书人,自打出娘胎时起,就高人一等。你们是上等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们这些下等人是怎么过活的,勤勤恳恳半辈子,抵不上你们这些人的一句话,一个字。我们除了辛劳之外,再无空闲旁顾,本本分分的过一辈子,供养你们逍遥、快活。”

    说到这里,李铁匠顿了顿,大口喘着粗气,呵问道:“就是这样的下等人,你沈默为什么还要来抢我们的东西!为什么!”

    沈默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有深度的一次谈话会是在乡间田野,和一名铁匠。

    心情复杂的瞥了铁匠一眼,淡淡道:“你们的东西?你是指李娘子,还是那五百两?”

    “李娘子!”李铁匠当即回说。

    “哦。”沈默再次听见了蝉鸣,感受到世间恢复了它的色彩,才回说:“我不是你说的上等人,虽然我很想是,但我不是。我甚至连中等人也不是,跟你一样,是下等人。我也会为生计苦恼,为生活奔波,你看不见,不代表我没有做过。仁厚、博爱、爱民如子是上等人的口头禅,你何时听我说过?至于李娘子,与你何干?”

    沈默目光如渊,眸子隐隐泛光,神色冰冷道:“听汝之言谈,已超常人数倍,却假借上下之分,替私怨遮掩,汝读的是何书,学的又是何道理?”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李铁匠重复着嘴里的念叨,频频摇头,良久回说:“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她,多爱她……”

    沈默打断他,“甚至不惜杀人?”

    “是!”

    “那好吧。”沈默看一眼树林,偏头道:“我要去祭拜亡妻,完了再与你决生死,我不会逃,你如果想跟便跟着。”

    斑驳如鳞的树荫下,青年的轮廓模糊又清晰,灰色的长衫诉说着漫漫,低垂的眸子勾勒出冷漠。朝前走,不回头。

    耳畔传来了溪水声潺潺绵绵,稍稍踮起脚尖,跨过一道细微的灰线,翩首回看。

    李铁匠常在山间游走,哪里能看不出他的伎俩,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讥讽道:“原以为先生是正人君子,没想到是布了陷阱,请我入瓮?”

    沈默立刻露出慌乱的神情,陡然扭头狂奔,朝着丛林深处……

    那李铁匠见了他抱头鼠窜的动作,颇为畅快,大喊道:“先生慢些,等等我!”

    说完提步上前,迈出一脚大咧咧地跨过灰线。

    下一刻,他坠入陷阱。

    突然坠落的失重感,让李铁匠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沈默还有后手,那故意暴露的灰线不过是个引子,引着他自己迈入其中。

    这个时候,沈默才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瓶酒,身影呼啸而来,转眼就到了坑前,拨开盖子,倾泻。

    一股菜油的土腥味在土坑里弥漫,李铁匠来回闪躲不及,淋了个通透。

    沈默扯下袖口的一条长布,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将燃烧的棉麻顺着坑口的油渍引燃……

    坑下的李铁匠上下攀登想要逃离出去,也不知沈默在土壁上涂抹了何物,着实滑腻,费了大半的力气也攀上不去。贴在坑壁眼看着上方的沈默燃油,李铁匠抽出背后柴刀,插进土内向上攀越。

    沈默反手抽出鱼肠剑,朝着坑沿上硕大的手掌狠刺,再极为迅速的拔出。

    那李铁匠显然是痛得厉害,嘶声咒骂不堪入耳,沈默不紧不慢道:“还以为这菜油的沸点不高,没曾想啊,点不燃嘞,算你命好……”

    扒拉起坑边的树叶,堆成一小摞,山涧湿气大,费了些力气引燃,一股脑儿推下坑。

    咒骂、怨愤、惨叫过后,柴刀从坑内飞了出来,沈默轻轻一躲,平静的眸子里火光四射。

    “以为自己是陷入了什么险境,搅进了异常复杂的阴谋里,结果还是因为情爱两字。”

    坑中的火人坠倒在地,李铁匠右臂挺直,直指沈默,弯曲的手掌如鹰爪,像似要把他拉下。

    “十堂人命九堂奸,动了念,起了心,做了事,便是该死。”

    沈默拍掉手上的泥土,从树后拿起铁锹,特意走去远处挖来了土堆,一铲铲向填。

    这一回,他没有躲闪,也不曾害怕。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虽不周全,但已然尽力。花费十余夜挖下的深坑,是他思虑了良久的结果,成不成两说,至少是要做些准备的。

    回乡路途,新月挂天。

    幻想那些在意的人儿,也在望月,冲着它笑了笑,希望能带着他的目光,笼罩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