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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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The North

逃奴

科拉,女,一年三个月前从其合法但不义的主人处逃离;身高中等,肤色深褐;一侧太阳穴因伤而留有星形标记;性情活跃,手段狡狯。或对贝茜之名有所反应。

与一众逃犯居留瓦伦丁农场期间,该女最后一次为人所见。

她已停止逃跑。

赏格无人申领。

她已非家奴。

十二月二十三日

地下铁道最后一段旅程的出发点,是一幢弃屋地下的小站。幽灵车站。

科拉被抓以后,带他们去了那儿。他们离开时,嗜血成性的白人民防团仍然在瓦伦丁农场到处肆虐。枪声和尖叫声从农场更靠里的地方远远地传来。新木屋,磨坊。也许远到利文斯顿家的地产,这场蓄意的大破坏把相邻的几座农庄也囊括其中。白人想把有色人拓居者一网打尽。

里奇韦抱着科拉往马车那儿走,她又踢又打。燃烧的图书馆和农舍照亮了地面。在顶住脸上遭到的连珠炮般的攻击之后,霍默终于把科拉的两只脚抱在一起,他们把她弄上马车,在车内地板上原来锁她的铁环上锁了她的两只手腕。一个看马的年轻白人发出欢呼,提出他们完事后让他也来一下。里奇韦照着他面门就是一拳。

猎奴者用手枪对准她的眼睛,逼她供出了林中小屋的方位。一阵头疼袭来,科拉躺倒在长凳上。怎样才能停止思想,如同掐灭蜡烛?罗亚尔和蓝德死了。其他人纷纷毙命。

“有个看守长说,这让他想起过去正儿八经地扫荡印第安人。”里奇韦说道,“苦水溪和蓝瀑布。我看他太年轻了,记不得这些事情。他爹还差不多。”他跟她一起坐在马车后厢,就在她对面的长凳上。他的装备只剩下了这辆马车,加上拉车的两匹瘦马。大火在车外舞蹈,照亮了帆布篷上的破洞和一道道长长的口子。

里奇韦咳嗽起来。田纳西之后,他每况愈下。猎奴者的头发完全白了,邋邋遢遢,面色灰黄。他说起话来也不一样了,少了些发号施令的腔调。科拉上次踢烂的那一口牙如今换了义齿。“他们把博斯曼埋到一座瘟疫坟场里了。”他说,“他肯定会吓破胆,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在地板上哗哗流血的小子——伏击我们的就是那个傲慢的小王八蛋,对不对?我认识他的眼镜。”

为什么她让罗亚尔等了这么久?她原以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如同拿着史蒂文斯大夫的手术刀,把根子切开,就会看见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她任由农场让她相信,眼前的世界不同于那个注定如其所是的世界。他一定知道她爱他,哪怕她没告诉他。他不可能不知道。

夜鸟撕心裂肺地叫着。过了一会儿,里奇韦要她看路。霍默驭马徐行。她两次错过了那条小路,岔路口的出现表明他们走过了头。里奇韦抽她嘴巴,告诉她听他的话。“田纳西以后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缓过劲来。”他说,“你和你那几个朋友把我害苦了。但事情过去了。你要回家了,科拉。终于要回家了。只要让我好好瞧瞧大名鼎鼎的地下铁道。”他又抽了她一个嘴巴。再兜一圈,她发现了转弯处的棉白杨。

霍默点亮提灯,他们走进凄凉的老屋。他已经脱掉了那身行头,换上原来的黑色礼服和高筒礼帽。“在地窖下面。”科拉说。里奇韦留了个心眼儿。他拉开活门,便跳到旁边,仿佛一大群歹徒正在陷阱里恭候。猎奴者递给科拉一支蜡烛,命令她先下去。

“大部分人以为这是个比喻。”他说,“地下。我可没那么蠢。秘密就在我们脚底下,一直都在。今晚一过,我们就要把它大白于天下。每条线路,每条铁道。”

无论哪些小动物在地窖里生活,这一天晚上都保持了沉默。霍默把地窖的边边角角检查了一遍,找出一把铁锹,递给科拉。

她伸出锁链。里奇韦点点头。“不然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一整夜了。”霍默解除了她的镣铐。这白人说变就变,声音里慢慢注入了从前的威严。在北卡罗来纳,马丁以为自己能找到父亲在矿井埋藏的财宝,没想到发现了一条地道。对猎奴者而言,眼前的这条地道就是全天下所有的财宝。

“你主人死了。”里奇韦在科拉挖地时说道,“听到这消息我并不吃惊——他的天性就是不断败落。我不知道兰德尔种植园现在的主人会不会兑现你的赏金。我压根儿不在乎。”他自己对这番话也觉得讶异,“抓你并不容易,我早该看出来。有其母必有其女,千真万确。”

铁锹碰到了活门。她清理出一个方块。科拉一度停手,听他说话,听霍默神经兮兮的窃笑

。上一次遭遇时,她、罗亚尔和雷德也许削弱了猎奴者的力量,但梅布尔才是第一个把他击倒的人。他对她们一家子的狂热,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母亲。如果不是她,猎奴者不会如此执着地追捕科拉。那个逃掉了的,终究葬送了女儿。科拉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此骄傲,还是应该更恨那女人。

这一次霍默拉开了活门。霉烂的味道一下子涌上来。

“就这个?”里奇韦问。

“是的,先生。”霍默说。

里奇韦朝科拉挥了挥手枪。

他肯定不是看见地下铁道的第一个白人,却是第一个敌人。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降临到她身上的是背叛所带来的耻辱,背叛了那些让她的逃离成为可能的人。她在最上面的台阶犹豫了一下。在兰德尔种植园,在瓦伦丁农场,科拉从未加入过舞蹈的行列。一具具旋转的身体让她畏缩不前,她害怕和另一个人挨得太近,太难以把控。多年以前,男人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恐惧。今夜,她告诉自己。今夜我要搂住他,就像跳一支慢舞。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孤独的世界上彼此绑缚,直到乐曲终结。她等着,一直等到猎奴者踏上第三个台阶。她扑上去,两条胳膊像铁打的锁链,死死地把他勒住。蜡烛掉落了。她整个扑在里奇韦身上,他想站稳,伸手扶墙,可她像情人一样紧紧地抱着他,于是这一对儿就滚下石头台阶,跌落到黑暗里去了。

在坠落的过程中,他们还在激烈地搏斗,扭打。一连串混乱的撞击,科拉的脑袋在石头上磕碰着。滚到台阶底下了,他的一条腿反拧着,她也有一条胳膊扭曲着压在自己身下。里奇韦摔了个结结实实。听到老板跌落时弄出的响动,霍默像狗一样狂叫。这男孩慢慢爬下来,提灯的光颤颤巍巍,从黑影中勾勒出车站的轮廓。科拉从里奇韦身上挣脱,爬向手摇车,左腿疼痛不堪。猎奴者悄无声息。她寻找武器,但一无所获。

霍默伏在老板身边。他手上沾满了里奇韦后脑勺流出的血。他大腿上的一根大骨头已经破裤而出,另一条腿也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霍默把脸凑近了,里奇韦开始呻吟。

“是你吗,我的孩子?”

“是的,先生。”

“很好。”里奇韦坐起身,发出痛苦的号叫。他打量着车站,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毫无兴趣地从科拉身上滑过。“咱们这是在哪儿呀?”

“在猎奴。”霍默说。

“黑鬼是抓不完的。你带着日记吗?”

“是的,先生。”

“我有个想法。”

霍默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干净的一页。

“天命……不,不。不对。美国的天命,是个辉煌的东西……是个指明灯……光芒万丈的指路明灯。”他咳嗽起来,身体一阵抽搐。“生于必然,生于德行,上有铁锤……下有铁砧……你还在吗,霍默?”

“是的,先生。”

“咱们重新来过……”

科拉倾身去压手摇车的泵机。它没动,不管她怎么使劲都不行。她脚踩在木台上的位置有个小小的金属扣,她把它打开,泵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再压横杆,手摇车便向前移动了。科拉回头看着里奇韦和霍默。猎奴者小声发表着演说,黑孩子记录下他的讲话。她上提,下压,上提,下压,驶出灯光。驶入无人踏足的隧道,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隧道。

她找到了节奏,双臂上提,下压,倾力动作。投身北地。她这是在隧道里穿行,还是在不断地挖掘前进?每一次她下沉手臂,压落横杆,都是在挥舞镐头,劈向岩石,抡起大锤,敲击道钉。她从来没要罗亚尔给她讲一讲那些建造了地下铁道的男男女女。他们挖掘了一百万吨的岩石和泥土,奋战在大地的心腹,就是为了解救像她这样的黑奴。还有那些与他们并肩战斗的人:把逃奴领进家门,供他们饮食,把他们驮在背上送往北方,为他们死。那些个站长,那些个列车员,那些个同情者。在完成了这一个壮丽的事业之后,你又是谁呢?因为在建造的同时,你也经历了这一番旅程,前往彼岸。在这一头,是走入地下之前的你,到了另一头,就是一个爬出来迈进阳光里的新人了。地上的世界必定平淡无奇,迥异于地下的奇迹,迥异于你用汗水和鲜血打造出来的奇迹。这,也是你珍藏在心底的、秘密的胜利。

她把一里又一里的路甩在了身后,把虚伪的避难所、无尽的锁链和瓦伦丁农场的屠杀统统甩在了身后。隧道里只有黑暗,以及前方某处的一个出口。或是闭塞的死路。如果那就是

命运的裁决,她将只能面对一道空白的、冷酷的石墙。最后一个苦涩的玩笑。她终于筋疲力尽,在手摇车上蜷缩成一团,打起了瞌睡,高卧在黑暗里,仿佛栖息于最幽深的夜空。

醒来以后,她决定靠两只脚走完剩下的路程——她的双臂已经失去知觉。一瘸一拐,在枕木上磕磕绊绊。科拉一路上用手扶着隧道的岩壁,一条条凸起,一道道凹陷。她的手指在谷地、河流和山峰上舞蹈,仿佛那是一个新国家的轮廓,孕育在旧国家的体内。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她看不到,但是感觉到了,她在穿越美国的心脏。她害怕自己在睡梦中掉转了方向。她这是在一路向前,还是在往回走,回到她来的地方?她相信奴隶本能的选择引导着她——任何地方,任何地方,但绝不是你逃出的地方。她已经凭着这种本能走了这么远。她要么抵达终点,要么在铁轨上长眠。

她又睡了两次,梦到她和罗亚尔待在她的木屋。她给他讲自己旧日的生活,他抱住她,后来又把她转过来,好让两个人面对面。他把她的裙子拉到脑袋上方,自己也除去裤子和衬衫。科拉吻他,双手抚过他全身上下。他分开她大腿时,她已经是湿的了,于是他徐徐滑入她的体内,叫着她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将来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叫得温柔,叫得甜蜜。她每次醒来,眼前都是地道里的空虚,她每次都要为他哭一场,哭完起身,继续前进。

隧道也有嘴巴,一开始像黑幕上的一个针眼。她奋力前行,针眼变作了光环,接着就是洞口了,隐藏在灌木和葡萄树下。她推开刺藤,走到外面。

天是暖的。仍然是吝啬的冬日阳光,可是比印第安纳温暖,太阳几乎就在头顶。穿过窄缝,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森林,到处是矮松和冷杉。她不知道密歇根、伊利诺伊或加拿大的样子。也许她已经不在美国,也许她已经走到了国境之外。她碰见一条小溪,便跪下来饮水。溪水清澈凛冽。她洗去脸上、胳膊上的煤灰和尘垢。“来自山区。”她说,这是从文章里看来的,出自一本积灰蒙尘的历书,“融雪水。”饥饿让她脑袋发飘。太阳指给她北行的方向。

天擦黑时,她走到了一条小路,它毫不起眼,只是车辙反复碾压而成的凹槽。她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马车的声响。一共三辆,塞得满满的,像是跑长途的样子,满载着齿轮,车身两侧也绑了货物。它们在向西行进。

第一个车倌是个高个头的白人,头戴草帽,留着花白的连鬓胡子,像石墙一样冷漠。他妻子挨着他,坐在车夫的坐席上,一张粉脸和脖子支棱在方格花呢毯子外面。他们对她无动于衷,扬长而去。科拉同样不为他们的样貌动心。赶第二辆马车的是个年轻人,红头发,爱尔兰人的长相。一双蓝眼睛注意到了科拉。他停了车。

“你是路上的一景。”他说。尖声尖气地,像鸟鸣。“你需要些什么吗?”

科拉摇摇头。

“我说的是,你需要什么吗?”

科拉又一次摇摇头,因为寒冷而搓着自己的胳膊。

第三辆马车由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驾驭。他身材矮壮,头发花白,穿一件厚重的农场工人的外套,可以看出它也参加过劳动。瞧他的眼睛,科拉认定他有副好心肠。面善,但不知道在哪儿见过。他的烟斗冒着烟,闻起来像土豆,科拉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开了。

“你饿了?”老人问。他是南方人,能听出来。

“我非常饿。”科拉说。

“上来吧,吃点儿东西。”他说。

科拉爬上车夫的坐席。他打开篮子。她撕了些面包,大口大口地吞下肚子。

“多得是。”他说。他颈子上有个马蹄铁的印子,科拉的目光稍一停留,他便拉起衣领,把它挡住了。“我们赶上去好不好?”

“好。”她说。

他冲马儿吆喝了一嗓子,马车在小路上跑起来了。

“你去哪儿?”科拉问。

“圣路易斯。从那儿去加利福尼亚。我们几个,还有些人要在密苏里会合。”看到科拉没什么反应,他问道,“你是南方来的?”

“我是佐治亚的。我跑出来了。”她说她名叫科拉。她展开脚边的毯子,裹到身上。

“我叫奥利。”他说。在前方拐弯的地方,另外两辆马车出现在视野当中。

毯子硬邦邦的,扎着她的下巴,可她不在乎。她很想知道他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过去有多苦,走了多远的路,才把它留在身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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