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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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 Indiana

赏格五十美元

属本人所有之黑种女子苏姬,二十六日星期五晚间十时离开本人住宅(毫无缘由)。二十八岁,浅肤色,高颧骨,身形瘦长,外表颇为整洁,离家时身穿条纹工装布罩衫。苏姬不久前属于l.b.皮尔斯先生,再之前属于已故的威廉·m.赫里蒂奇。该女目前(从表面上看)系本地循道宗教会的虔信成员,无疑与多数教友相熟。

詹姆斯·艾克罗伊德

十月四日

那时她成了班里的落后生,周围是一群没有耐心的孩子。在南卡罗来纳,在阁楼上,科拉曾经为自己在阅读方面取得的进展而自豪。每个生词都磕磕绊绊,一个未知的领域,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行进。每浏览一遍唐纳德的历书,她都当作胜利,然后回到第一页,再读一遍。

乔治娜的课堂暴露出她的成就何其渺小。她到礼拜堂跟大伙一起上课那天,连《独立宣言》都没听出来。孩子们的发音既清脆又老练,与当初兰德尔种植园里迈克尔僵硬的背诵相去甚远。字句里现在有了音乐,每个小朋友在轮到自己时,自然而然地就飘出了旋律,声音里透着大胆和自信。一个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从座位上起身,把他们抄录下那些句子的纸扣过去,唱出国父们的诺言。

算上科拉,全班一共二十五个人。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大,可以不用背诵。他们坐在带靠背的长凳子上,交头接耳,焦躁不安,直到乔治娜让他们保持安静。科拉是班上的新生,农场的新人,也不必跟他们一样做事。她感觉自己很惹眼。她比所有人都大,还落后了这么多。科拉想到汉德勒小姐的课堂,一下子明白了老霍华德为什么哭鼻子。一个闯入者,像个啮齿类动物,穿墙而入。

厨师摇响了铃铛,课程随即结束。吃完饭,年纪小的学生要回来上课,大一些的要去干杂活。大伙走出礼拜堂的当儿,科拉拦住了乔治娜:“你教教这些小黑崽子怎么好好说话,我跟你说真格的。”

老师赶紧看看周围,确保自己的学生没人听到科拉的话。她说:“我们这儿管他们叫孩子。”

科拉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她很快又说,她一直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那么多大词儿,他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乔治娜来自特拉华,带着特拉华女人特有的让人着急的劲头,乐于猜谜游戏。科拉在瓦伦丁农场见过其中几位,她没怎么在意地区特性,不过她们的确知道怎么烤出好吃的馅饼。乔治娜说,孩子们能理解多少是多少,今天理解不了的,也许明天就能理解。“《独立宣言》就像一张地图。你相信它是正确的,但你只有走出去,亲身做一番检验,才能知道它到底对不对。”

“你相信那个吗?”科拉问。她从老师的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从上过第一堂课,四个月过去了。收获已经结束。陆续有人到达瓦伦丁农场,科拉不再是笨手笨脚的新人了。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来到礼拜堂上课,一对充满渴望的逃奴,比她还要无知。他们拿指头在书上划拉着,好像它们被人施了咒语,充满了魔力。科拉现在轻车熟路。她知道自己弄吃的,因为今天的厨师笃定会做一锅坏汤,她也知道要带一条披巾,因为印第安纳的夜晚冷得让人发抖,她从前可不晓得会有这么冷。因为她要去僻静背阴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科拉如今坐在教室前排,乔治娜纠正她的书法、算术或谈吐时,她已经不再觉得受伤。她们是朋友。乔治娜特别爱说闲话,上课反倒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让她暂缓播报农场里的大事小情。那个弗吉尼亚来的大壮男,长了个小淘气的脸,你不觉得吗?我们一转身,帕特里西娅就啃光了所有的猪蹄儿。对了,还有一件事,特拉华女人顶喜欢嚼舌头。

这个特别的下午,铃铛一响,科拉便和莫莉走出了教室。她跟这女孩,以及女孩的母亲合住一幢木屋。莫莉十岁,一双杏眼,行事拘谨,不苟言笑。她有很多朋友,但宁愿置身圈外。小姑娘有个绿色的罐子,放在自己房间,里面装着她的宝贝:弹子、箭头、一个没有盖子的纪念盒吊坠。比起到外面玩耍,把这些东西在木屋地板上铺开,感受蓝色石英贴在脖子上那种凉凉的感觉,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快乐。

科拉为她们近来养成的习惯而高兴。清晨,由于小姑娘的母亲早早出门干活,科拉已经开始给她编辫子了,最近几天放学后,莫莉也主动来牵她的手。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莫莉一路上拉着她,紧紧地抓着她,科拉很享受这种被人牵着的感觉。自从切斯特以后,还从来没有小朋友选中过她呢。

当天没有午饭,因为晚上有星期六大餐,学生们循着味道拥向烤肉坑。从午夜开始,烤肉师傅们就在烧猪了,农场上下仿佛中了魔咒。不止一个村民梦到自己在豪华的大餐上如饿虎啖食,醒来后失魂落魄。还要再等几个小时。科拉和莫莉走到饥饿的围观者中间。

青烟缭绕的木炭上方,两头猪架在长棍子上。掌坑的大师傅名叫吉米。他父亲在牙买加长大,传下一套孤岛逃奴的烧火秘籍。吉米伸出手指,捅捅烤肉,再推推木炭,围着火坑踱步,好像在打量摔跤的对手。他在农场足以跻身最瘦者之列,来自北卡罗来纳,不久前才逃出接连不断的大屠杀。他偏爱把肉烤得嫩嫩的,入口即化。他只有两颗牙。

他的一个徒弟摇晃着装醋和胡椒的罐子。他跟火坑边一个小女孩说了句什么,然后抓着她的手,把罐子里混好的调料刷到猪的内膛。调料滴进壕沟,落到炭火上,不断爆裂。白色的烟云吓得群众直往后躲,小女孩连声尖叫。这肯定是顿美餐。

科拉和莫莉要回家做事。走路很近。像农场的大部分工作建筑一样,旧木屋集中在东侧的边缘地带,仓促建成以后,才知道社区要扩展到多大的规模。哪儿来的人都有,不同的种植园对营区安排的偏好也不相同,所以木屋形态各异。因为采收玉米而在最近加盖的新房子,则采用了完全一致的风格,房间更宽敞,在农场的分布也考虑得更为周到。

自从哈丽雅特结了婚,搬出去住,科拉、莫莉和西比尔就成了这幢木屋里仅有的住户,她们分睡两个房间,当中用做客厅。一般来说,每幢房子要住三户人家。不时有新人和访客与科拉合住一个房间,但大部分时间,另外两张床都空着。

她自己的房间。住过那么多的囚牢,这是瓦伦丁农场给她的又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

西比尔和女儿很为自己的房子骄傲。她们用生石灰粉刷外墙,以淡粉着色。前厅刷了黄色的油漆,配上白色的门窗贴脸,在阳光下显出一派生机。每当季节转暖,房间里便有野花装饰,到秋天,则用红黄两色的树叶编成花环,让屋里仍然保持着怡人的感觉。粉色的窗帘收拢在窗边。隔三差五,两个住在农场的木匠便拖些家具过来——他们很喜欢西比尔,手脚忙个不停,就为了让她拿正眼瞧瞧他们。西比尔染了些粗麻袋,做成一块地毯,科拉头疼发作时,常常躺在上面。前厅微风习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

她们走近门廊,莫莉叫了妈妈。西比尔正在煮墨西哥菝葜做汤力水,味道压过了烧烤的肉香。科拉径直走向摇椅,从第一天起,她便将这椅子据为己有。莫莉和西比尔并不介意。它出自西比尔手艺不精的求爱者之手,吱吱嘎嘎叫起来没个完。西比尔心里觉得,此人故意让椅子弄出这么大动静,好让她时刻想起他的忠心耿耿。

西比尔从里屋出来,在围裙上绞着两手。“吉米在那边干得好卖力。”她边说边摇头,显然饿了。

“我不能等。”莫莉说。小姑娘打开壁炉旁边的松木柜,取出她们的拼布被子。她下定决心,晚饭前要把这最新的一件针线活儿做完。

她们开始动手。自从梅布尔离开,除了简单的缝补,科拉就没摸过针。伶仃屋有些女人想教她,但白费力气。如同在课堂上那样,科拉的学习方法就是观察同伴,照葫芦画瓢。她剪了一只鸟,一只红雀;结果剪出来的东西好像让狗啃过似的。西比尔和莫莉鼓励她——当初是她们缠着她,非要她加入她们的消遣的——可是被子缝得乱七八糟。她一口咬定棉絮里有跳蚤。针脚起了皱,边角没对齐。被子暴露了她的歪心思:干脆把它升到旗杆上,做她野蛮国度的大旗好了。她想把它丢到一边,但西比尔不准。“你先把这个弄完再干别的。”西比尔说,“这个还没完呢。”

科拉不需要持之以恒、有始有终的教诲。但她还是拿起破被子,放到腿上,从上次没弄完的地方下手。

西比尔比她大十二岁。衣服显出她苗条的身段,但科拉知道,那只是离开种植园后的这段时间养人而已。西比尔的新生活需要一种不同的力量。她非常注重自己的仪态,一杆行走的投枪,仿佛本来特为弯腰而生,现在却再也不肯屈身了。西比尔告诉科拉,她的主人实为种烟人里的恶霸,每年都要为最高产量的名头,与相邻的种植园主展开竞争。疲弱的表现让他受了刺激,变得愈加恶毒。“他不拿我们当人。”她这样说着,思绪一下子飘回旧日的苦难。这时莫莉不管在哪儿,都会走过来,坐到她腿上,脸贴脸,紧紧地抱住她。

她们三个默默地做活儿,过了一会儿,烤肉坑那边传来一阵欢呼,每次给猪翻面时都会如此。科拉心不在焉,没法改正被子上缝坏的地方。西比尔和莫莉的爱犹如无声的戏剧,总是让她深受触动。孩子默默地请求帮助,母亲指一指,点个头,用手势帮孩子摆脱困境。科拉不习惯木屋的安静——在兰德尔种植园,总是有尖叫、哭喊或叹息,打破片刻的宁静——当然更不习惯这种母爱的演示。

西比尔是在莫莉两岁那年跟她一起遭到拐卖的,她一路上拖带着自己的孩子。大屋传出流言,说主人有意转让部分家奴,以偿付庄稼歉收带来的债务。西比尔面临着公开拍卖。那天夜里她不辞而别——满月开了眼,指引她穿过森林。“莫莉一点儿声都没出。”西比尔说,“她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跨越宾夕法尼亚州界三英里后,她们冒险走到一户有色人农夫的木屋。此人给她们饭吃,为小姑娘削玩具,再通过一系列的中间人,和铁道上取得了联系。在伍斯特的一家女帽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西比尔和莫莉来到了印第安纳。这座农场已经小有名气。

许多逃奴通过瓦伦丁农场中转——说不清谁在这儿待过。科拉有天晚上问西比尔,有没有碰巧见过一位佐治亚来的女人?当时科拉已经和她们相处了几个星期,有过一两次一觉睡到天亮的经历,在阁楼上掉的肉也补回了一些。干蝇偃旗息鼓,为夜晚的提问留出间隙。一个女人,佐治亚来的,也许叫梅布尔,也许不叫?

西比尔摇了摇头。

她当然没见过。一个丢下女儿不管的女人会变成另一个人,借以隐藏由此而生的耻辱。但科拉迟早会问遍农场里的每一个人。农场本身就像一座车站,吸引着离开了一个地方、又不知道下一个地方在哪儿的人。她问那些在瓦伦丁农场停留数年的人,她问所有新来的人,纠缠访客,那些人来到农场,是想看看他们听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色的男女自由民,留下来的逃奴和继续前行的逃奴。她在玉米地里,在劳动号子的间隙,在进城的路上,在隆隆作响的马车后厢里问他们:灰眼睛,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烫出来的长长的伤疤,也许叫梅布尔,也许不叫?

“没准儿她在加拿大。”琳赛在科拉问到她时这样回答。琳赛是个苗条的、蜂鸟般的女人,刚从田纳西跑出来,保持着一种科拉无法理解的疯狂的愉悦。依科拉所见,田纳西就是大火、疫病和暴力。即使罗亚尔他们就是在那儿救的她。“好多人,他们现在喜欢加拿大。”梅甘说,“就是冷得要死。”

冷酷的夜,正好配冷酷的心。

科拉卷起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蜷缩着,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母亲啊,女儿啊。又为了罗亚尔提心吊胆,已经过去三天了,他迟迟未归。头痛袭来,像一片雷雨云。她转过脸,对着墙,一动不动。

晚餐在礼拜堂外举行。这是农场最大的建筑。传说它是一天之内盖起来的,那是建场之初,有一次临到要开大会,才发现瓦伦丁的农舍已经容纳不下会众了。大部分时间里它用做校舍。到了主日,就做教堂。每逢星期六晚上,农场里的人聚到一块,一起吃饭,一起娱乐。在本州南部县政府干活的泥瓦匠饿着肚子回来了,给当地的白种妇人打零工的女裁缝也回来了,还穿上了她们漂亮的裙子。禁酒是农场的规矩,但星期六晚上除外,喜欢喝几口小酒的人推杯换盏,第二天上午听牧师布道时,他们就有了可以思考的事情。

吃猪肉是第一项活动。把烤好的猪在松木长桌上切开,刷上迪普尼酱。炝甘蓝、芜菁、甘薯派,还有伙房做的其他配菜,统统装在瓦伦丁家漂亮的盘子里。居民们平日里都挺矜持的,但吉米的烤肉一上桌,他们就不管不顾了——淑女们纷纷用上了胳膊肘。面对不绝于耳的恭维,火坑师傅低下了头,暗自思量着下次烤肉如何改进。科拉动作敏捷,扯下一只酥脆的耳朵,这是莫莉的最爱。她把耳朵递给了小姑娘。

瓦伦丁已经不再点算他的土地上生活着多少户人家。一百口是个稳固的数字,不论用什么标准衡量,这个数量都难以置信,其中还没包括那些购买了毗连的土地、自立门户的有色农民。儿童大约五十个,多数不满五岁。“自由使人丰产。”乔治娜说。除了自由,科拉心想,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会被人卖掉。在南卡罗来纳的有色人宿舍,女人们相信自己了解了自由,但手术刀切开她们的身体,提供了相反的证明。

猪被吃得一干二净,乔治娜便和一些年轻的女人带上孩子们,到谷仓做游戏、开歌咏会去了。大人们开会讨论,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他们的缺席解除了讨论会的压力;说千道万,他们计划来,计划去,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就算成年人摆脱了紧缚身体的枷锁,奴役还是窃取了太多的时光。只有孩子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梦想。如果白人允许的话。

礼拜堂坐满了人。科拉挨着西比尔坐到一条靠背长凳上。今晚活动的规格有所降低。剥玉米大赛之后再过一个月,农场将举办最为重要的大会,就近期一系列关于搬迁问题的辩论做出决定。瓦伦丁一家事先减少了星期六之夜的娱乐节目。舒适的天气,加上关于即将入冬的种种警告——印第安纳的冬天让那些从来没见过雪的人心生畏惧——已经让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进城转转成了消磨时间的观光之旅。作为大移民的排头兵,在此扎根的有色人拓居者已如此之众,因此到了晚上,社交性的拜访仍然连绵不绝。

农场的许多领导人出差在外。瓦伦丁本人在芝加哥拜会银行家,两个儿子随行,他们已经到了能帮农场管账的年纪。蓝德与纽约众多新兴废奴主义组织中的一个结伴旅行,在新英格兰地区巡回演讲;他们弄得他马不停蹄。最近这一趟深入农村了解到的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大会发言大有助益。

科拉打量着周围的听众。她本来抱着希望,以为吉米的猪能勾引罗亚尔及时赶回,但他和战友们仍然忙于地下铁道的任务,无法分身。没听到他们队伍上的消息。反倒有些可怕的新闻传到了农场,民防团在前一天晚上吊死了一些寻衅滋事的有色人。此事发生在本州南部,三十英里之外,据说遇难者为铁道工作,但除此之外并无异常。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科拉不认识她——这段时间陌生的面孔源源不断——正在用很大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着私刑处死的事。西比尔转过身,要她闭嘴,接着轻轻抱了一下科拉,此时格洛丽亚·瓦伦丁走上了讲台。

约翰·瓦伦丁初遇格洛丽亚,是在一座靛蓝种植园,她在那里的洗衣房干活。“我这双眼睛见过的最美味的秀色。”瓦伦丁常常这样告诉农场的新人,还特意把“美味”二字拉长,好像舀出了一勺热焦糖。那个时候瓦伦丁并没有拜访奴隶主的习惯,但他和格洛丽亚的主人合伙买卖饲料。那个星期结束时,瓦伦丁赎得了她的自由。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们结了婚。

她依然秀色可餐,而且优雅,沉着,好像上过专为白人小姐开办的淑女学堂。她声称不喜欢给丈夫临时补缺,可她在听众面前表现出的这份从容,却与她的说法正好相反。格洛丽亚下了很大的功夫,来清除自己的种植园腔调——每到谈话变得没有拘束,科拉便能听到她的乡音脱口而出——但不管她说话像有色人还是白人,都能很自然地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瓦伦丁讲话时语调生硬,实干精神盖过了慷慨的性情,格洛丽亚介入其中,可以起到缓和的作用。

“大家今天过得愉快吗?”格洛丽亚等屋里安静下来后问道,“我一整天都待在下面的根菜窖,后来一上来就看到上帝今天给我们的礼物。天空。还有猪……”

她为丈夫缺席而道歉。约翰·瓦伦丁想利用这次大丰收,就贷款重新展开谈判。“上帝知道,眼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精神上能有片刻的平静,真好。”她冲明戈低头致意。明戈坐在第一排,挨着通常为瓦伦丁保留的空位。此人中等个头,身形粗壮,当晚穿了一件红色方格子西装,西印度群岛人的面皮因此平添了几分活力。他表示赞同,接着转身,对礼拜堂里的盟友们连连点头。

西比尔用胳膊肘碰了碰科拉,眼前的这一幕等同于对农场政治辩论的认可,一种将明戈的立场合法化的认可。关于西迁,现在议论纷纷,在西部,在阿肯色河的对岸,有色人的城镇正在迅速发展。那些地方既不与蓄奴州接壤,也从未赞同奴隶制的恶行。明戈主张留在印第安纳,但要大力削减他们的庇护对象:逃犯,堕落的人。像科拉这样的人。前来参观的名流络绎不绝,将农场的美名传播在外,这里因此成了有色人进步的象征——也成了众矢之的。别忘了,有色人叛乱的幽灵,一张张环伺左右的愤怒的黑色面孔,已经开始让白人拓居者离开南方。他们来到印第安纳,紧挨着正在崛起的黑色国度。这种局面历来以暴力告终。

西比尔瞧不起明戈,鄙视他油滑的性格和一贯的骗术;他表面上和群众打成一片,心里却潜伏着专横的天性。是的,此人有着值得称颂的传奇:当年每逢周末,他都要跟主人请假,外出打工;他为妻子,为几个孩子,最后为自己赎得了自由。对这一惊人的功业,西比尔并不当回事——他只是侥幸摊上这样一个主人而已。明戈不过是个投机分子,用自己对有色人进步的观点扰乱农场。他将和蓝德一起,在下个月的大会上发表演讲,决定他们的未来。

科拉不肯附和朋友的嘲弄。因为逃犯给农场带来的关注,明戈对她颇为冷淡,而当他听说科拉因为谋杀而遭到缉拿时,索性对她视而不见了。虽然如此,这男人救了全家,很可能没完成任务就累死了——这很了不起。她在学校上学的第一天,明戈的两个女儿,阿曼达和玛丽,就泰然自若地背出了《独立宣言》,她们都是出色的女孩。可是,科拉不喜欢他的漂亮话。他的笑容里有些东西让她想到布莱克,昔日那个自吹自擂的大黑鬼。明戈不需要地方来安放他的狗屋,但他肯定在寻找机会,以求扩大自己的领地。

音乐马上就来,格洛丽亚再次向他们保证。今天晚上他们中间没有瓦伦丁所说的“贵客”——身穿高档衣装,满嘴北佬口音——不过县里来的嘉宾已经到了。格洛丽亚请他们起身亮相,接受欢迎。接下来便是娱乐时间。“你们消化那顿大餐的同时,可以听一听我们准备的甜美的声音。”她说,“你们大概认得出他的长相,因为他早前来过瓦伦丁农场,在艺术领域最杰出的一位年轻人。”

上个星期六是一位怀孕的歌剧演员,来自蒙特利尔。上上个星期六,是一位康涅狄格的小提琴手,他让一半的女观众陷入悲情,难以自拔,泪水涟涟。今夜属于诗人。拉姆齐·布鲁克斯端庄,修长,身穿黑西服,打黑领结。他像个游历四方的传道士。

三个月前,拉姆齐随同俄亥俄州的一个代表团来过这儿。瓦伦丁农场是否徒有其名?一个献身于黑人进步的白人老太太组织了这次远征。她是波士顿某位大律师的寡妇,募集资金,多方投入,特别致力于有色人书报的出版和传播。听过蓝德的一次演讲之后,她便安排发行他的自传;接受委托的印刷商以前推出过一系列的莎士比亚悲剧。此书首版装帧精美,印有伊莱贾·蓝德的烫金大名,几天之内便销售一空。格洛丽亚说,拉姆齐的书稿也将在下个月付梓。

诗人吻了女主人的手,询问能否和大家分享一首他的诗作。科拉必须承认,他并不是没有魅力。据乔治娜所说,拉姆齐曾向牛奶房的一位姑娘大献殷勤,但说了太多谄媚的话,结果明显地暴露出他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谁知道怎样的命运等待着我们?”他在第一次来访时向科拉发问,“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定乐于结识?”罗亚尔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拉上她,远离了诗人的甜言蜜语。

她早该看出罗亚尔的意图。如果她知道他的消失让她多么难受,她一定会拒绝他。

得到格洛丽亚的允准之后,诗人清了清嗓子。“我在昔日见过一个斑驳的奇迹,”他背诵道,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在逆风中奋力前行,“栖息在田野的尽头,借着天使的翅膀翱翔,挥舞一只盾牌,光芒万丈……”

礼拜堂里响起一片赞赏与叹息之声。拉姆齐努力不以笑容面对大伙的反应,这正是他表演的效果。科拉无法很好地领悟他的诗作:一个壮观之物的巡察,一个求索的人等待神示。一颗橡籽、一棵小树和一棵威风凛凛的大橡树之间的交谈。还歌颂了本杰明·富兰克林,赞扬了他的心灵手巧。吟诗作赋让她觉得厌烦。诗歌意在唤起可悲的**,在这一点上与祈祷词高度相仿。本该由你做主,却等待上帝的拯救。诗歌和祈祷词都在扰乱人的心智,让他们失察于世界残忍的固有机理,在心里植入错误的观念,最终导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乐队准备在诵诗之后登台,演奏者刚来农场不久。诗人为舞会做了很好的铺垫,让听众沉醉于逃走和解脱的幻象。如果这能让大家开心,科拉怎么能瞧不起他们呢?他们把自己的点点滴滴放进他笔下的人物,把自己的脸嫁接到他诗里的角色身上。他们究竟是在本杰明·富兰克林本人的形象中,还是在他发明的东西里看到了自己?奴隶是工具,所以也许是后者,但这里没有人是奴隶。也许被远方的某个人视为财产,但不是在这里。

整个农场超出了她的想象。瓦伦丁夫妇创造了奇迹。她就坐在这奇迹的证据中间;不止如此,她也是这奇迹的一部分。她曾过于轻易地相信南卡罗来纳的虚伪承诺。如今她心里有一个苦涩的部分,拒绝接受瓦伦丁农场的厚礼,虽然每天都有某个美好的部分绽放出新花。比如一个小姑娘牵她的手。比如她对一个男人动了心,百般牵挂。

拉姆齐最后呼吁培养人民的艺术气质,无论老少:“快快进入一切凡人心中,拨旺阿波罗神的余烬。”一位农场的新人用力把讲台推到舞台一端。这是乐队即将登台的信号,也是给科拉的信号。西比尔如今知道朋友的好恶,于是和她吻别。走廊憋闷;外面又冷又黑。大长凳在地上剐擦着,好腾出跳舞的空间,科拉将这些声音撇在身后。路上有人对她说:“你走错方向了,姑娘!”

她到家时,罗亚尔正倚靠着门廊的柱子。那是他的轮廓,在黑暗当中也一望即知。“我以为班卓琴响了你才到。”他说。

科拉点了灯,看到他乌黑的眼眶,青紫的肿块。“噢。”她说着就把罗亚尔抱住了,脸贴着他的脖子。

“打了一架,不要紧。”他说,“我们跑掉了。”科拉浑身颤抖,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今天晚上我不想跟大伙掺和,我想我还是来这儿等着的好。”

前廊上有两把椅子,那是害了相思病的木匠们打造的,他们坐下。他挪过来,他们的肩膀挨在了一起。

她告诉罗亚尔,有些东西他没赶上:诗人和烤猪。

“还会有的。”他说,“我有东西给你。”他在皮口袋里翻弄,“这是今年的版本,虽说现在都十月份了,可我觉得你会喜欢。等我再去别处,他们要是有明年的,我再买就是了。”

她抓住罗亚尔的手。历书带着一种陌生的、肥皂般的味道,在她一页一页地翻开时,发出一种爆裂的声响,像火一样。她从来不曾是第一个打开一本书的人。

来到农场一个月后,罗亚尔带她去了幽灵地道。

科拉在抵达的第二天就开始上工,她心里老想着瓦伦丁的座右铭:“留下来,出把力。”这既是要求,也是药方。她先在洗衣房出力。洗衣房主事的名叫阿梅莉亚,在弗吉尼亚便认识了瓦伦丁夫妇,两年后追随而至。她温和地警告科拉不要“虐待服装”。科拉很快进入了兰德尔种植园的劳动节奏。体力工作激起了昔日那种出于惧怕的勤快。她和阿梅莉亚都看出来了,她可能更喜欢别的工作。她到牛奶房上了一个星期的班,还跟阿姨做过一段时间,替上工的父母照看小孩。此后,随着印第安玉米的叶子变黄,她又到庄稼地里施肥。科拉俯身于垄沟时,还在四下张望,寻找工头,心魔挥之不去。

“你好像累坏了。”罗亚尔对她说。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蓝德刚刚做完演讲。他的讲话类似布道,说的是摆脱奴隶制的枷锁、寻找人生目标时遇到的困境。解放带来的多种沮丧。像农场里的其他人一样,科拉对此人颇感敬畏。他是个外国王子,不食人间烟火,来自遥远的他乡,教他们学习人在高尚的地方怎样端正行事。可那些地方遥不可及,不会被任何地图收纳其中。

伊莱贾·蓝德的父亲是波士顿一个富有的白人律师,公然与有色人妻子共同生活。他们苦于本阶层的指摘,夜半时分的窃窃私语却把他们的后代描绘成非洲女神和白色凡人的结合。半神半人。在蓝德的演讲会上,白贵人们做冗长的开场白时就是这样说的,为了听到这些话,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才智。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把家庭藏书室当成自己的游戏场,要花一番力气,把书从书架上取下,专心致志地阅读。六岁那年,他弹起钢琴,已经俨然欧洲的大师。他在空荡荡的客厅上演音乐会,向无声的喝彩鞠躬致意。

家里有朋友从中斡旋,让他成了第一个入读白人名校的有色学生。“他们给了我一张奴隶通行证,”他这样形容说,“而我用它惹是生非。”蓝德住在杂物间;没人想和他做室友。四年以后,同学们选他做了学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告别辞。他从一个个障碍之间轻盈地侧身而过,仿佛一个原始的生物,凭着智慧,在现代世界里游刃有余。蓝德本来想做哪一行都不在话下。医生,法官。新英格兰地区的社会精英力主他到首都发展,在政治上出人头地。他已经跻身美国式成功小小的一角,他所属的种族在这里不会成为他的诅咒。在那样的一个空间里,有的人也许会快乐地生活,独自向上攀升。蓝德却想为其他人创造空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最后,他选择以演讲为业。站在父母的客厅,对一群波士顿名流组成的听众发表讲话,随后前往这些名流的府邸,乃至新英格兰各地的有色人礼拜堂、循道宗的教堂和大讲堂。有时去到某座建筑物,除了那些建造它们的男人和清洁它们的女人,他是第一个踏入其中的有色人。

面红耳赤的警长们以寻衅滋事为由逮捕他。他因为煽动暴乱而入狱,尽管那不是暴乱,而是和平集会。马里兰州的法官埃德蒙·哈里森大人签发了针对他的逮捕令,指控他“散布穷凶极恶的、危害健康社会肌体的典型说教”。他朗读自己写的《美国黑人权利宣言》时,遭到一伙白人暴民的殴打,幸为听众所救。从佛罗里达到缅因,他写的小册子,后来还有他的自传,和他的画像一起被投入火堆,当众焚烧。“画像代我受过,总要好过本人的真身。”他说。

他平静的举止之下,暗地里受着怎样的煎熬,谁也说不上来。他保持着无动于衷,处事淡漠。“我就是植物学家所说的杂交种,”他在科拉第一次听到的报告会上说,“两个不同的大家庭的混合物。如果是鲜花,这样的杂交会让人赏心悦目。如果这样的融合表现为血和肉,有人便要大为光火。在座的诸位要认清它究竟是什么:一种新的美来到了这个世界,它在我们周围遍地开花。”

那个八

月的夜晚,蓝德结束演讲之后,科拉和罗亚尔在礼拜堂的台阶上坐下。居民们从他们身边鱼贯而过。蓝德的一席话还让科拉陷在忧郁当中。“我不想让他们把我撵走。”她说。

罗亚尔翻过她的手掌,用大拇指摩挲她新生的茧子。用不着担心,他说。他提议出去转转,多看看印第安纳,一直在劳动,权当一次休息。

第二天他们就赶着马车出发,拉车的是两匹花斑马。她已经用工资买了一条新裙子,一顶无檐女帽。帽子遮住了太阳穴上的伤疤,大抵可以遮住。这道伤疤近来让她感觉紧张。对烙印的事,她以前从没考虑太多,奴隶主总喜欢在自家奴隶身上烫个x啊、t啊、三叶草什么的。西比尔的脖子上有个皱巴巴的马蹄铁形状,粉红色,很丑陋——她第一个主人是养驮马的。科拉还从未挨过这样的烫,她要为此感谢上帝。可我们一直都留着烙印,就算你看不见,它也烙在你心里,如果不是没有的话——兰德尔的手杖留下的创伤是完全相同的东西,标明她是他的。

科拉去过城里好多次了,甚至还曾爬上白色面包房的台阶,买过一个蛋糕。这一次罗亚尔赶着车走了相反的方向。天空像一块石板,但天气仍然很热,一个八月的下午,让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流尽。他们停下马车,到一块草场的边上,坐在一棵野苹果树下野餐。他带了些面包、果酱和香肠。她让罗亚尔抬起脑袋,枕到她腿上。她还考虑把两只手伸到他耳朵后面,揉弄他软软的黑色鬈发,但旧日暴力的记忆涌上心头,于是她忍住了。

返程途中,罗亚尔赶着马车,拐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科拉本来不可能看见这条路的。棉白杨吞没了路口。他说他想给科拉看样东西。她以为那也许是一口池塘,或是某个无人知晓的僻静去处。但他们拐了个弯,停在一幢荒废的、摇摇欲坠的小屋前,它灰中泛白,像一块被人嚼过的肉。百叶窗歪斜,野草在房顶上鞠躬致意。用饱经风霜来形容未免过于文雅——这房子就像一条没人要的癞皮狗。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污垢和苔藓让她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即使罗亚尔就在身旁。

大屋里也是野草丛生,破土而出,穿透了地板。她捂住鼻子,抵挡恶臭。“跟这儿一比,粪肥也是香的。”她说。罗亚尔哈哈大笑,说他一直觉得大粪香味扑鼻。他移开地上的遮盖物,露出通往地窖的活门,再点燃一根蜡烛。楼梯嘎吱嘎吱地叫着,小动物在地窖里狂奔,对遭到的入侵义愤填膺。他数了六步,开始挖地。第二道活门露出来,他停了手,于是他们下到了车站。他要科拉小心脚下,灰色的烂泥让台阶格外湿滑。

这是迄今为止最破烂、最凄惨的车站。铁道与地面齐平,一下台阶就是铁轨,一路深入黑暗的隧道。一辆小手摇车停在铁轨上,钢铁的泵机等待着人类的触碰,好让它焕发生机。像北卡罗来纳的云母矿一样,长长的木板和支柱支撑着墙壁和天花板。

“这不是为火车头建造的。”罗亚尔说,“隧道太小了,你看。和其他线路都不连着。”

这里很久无人光顾。科拉问它通到哪里。

罗亚尔咧嘴一笑。“它在我之前就有了。接管这段铁道时,我要顶替的列车员带我看过。我用那辆手摇车走了几英里,可是太不安全了。墙挨在一起,越来越窄。”科拉知道,最好别打听这是谁修的。铁道上的所有人,从伦布利到罗亚尔,都用差不多的话来搪塞,“你以为谁修的?还能有谁修?”她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让他讲出来龙去脉。

这段幽灵般的隧道从来没有投入使用,罗亚尔说,反正没人知道它有没有用过。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又有谁曾经住在地上。有些司机告诉他,建房子的是昔日考察者中的一位,类似刘易斯和克拉克,他们勘测美国荒野,绘制地图。“如果你走遍全国,”罗亚尔说,“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从尼亚加拉瀑布到格兰德河,那么你还会在这儿,在印第安纳的树林子里安家吗?”有位老站长猜测,这是独立战争期间一位少将的家,此人目睹了太多的杀戮,于是在完成建国大业之后,便从这个年轻的国家引退了。

遁世者的故事更为合理,但罗亚尔认为军事部分言过其实了。科拉有没有注意到,根本不存在有人在这儿住过的迹象,甚至没有一根用过的牙签,墙上也一颗钉子都看不见?

一个想法如阴影般逼近科拉:这座车站并非线路的起点,而是终点。工程并不是在这座房子下面开始的,而是在黑暗坑洞的另一端。仿佛世界上再也无处可以逃奔,只有一个个要逃离的地方。

在上面的地窖里,食腐动物恢复了活动,挖呀挖。

这样一个潮湿的小洞。任何以此为起点的旅程都只能落得不幸的下场。她上一次出发的车站灯火通明,在舒适性上毫不吝啬,送她前往丰裕的瓦伦丁农场。那是在田纳西,他们等待乘车远离里奇韦无法无天的危险行动。想起那天夜里的种种变故,她的心跳仍然会加快速度。

一离开里奇韦和猎奴者的马车,救命恩人便自报家门。在城里发现她的人是罗亚尔;他的搭档名叫红头雷德,因为他长了一头铁锈色的鬈发;胆小的那个叫贾斯廷,是个像她一样的逃奴,还不习惯对着白人挥舞猎刀。

科拉同意跟他们走以后——从来没人如此礼貌有加地提出一个毫无选择余地的建议——三条好汉便赶紧清理战场,掩盖痕迹。霍默幽灵般的身影在黑暗里潜伏,无形中增强了紧迫感。红头雷德端着枪放哨,罗亚尔和贾斯廷把博斯曼和里奇韦一先一后锁到马车上。猎奴者没吭声,只是用血淋淋的嘴巴冲着科拉露出讥笑。

“那一个。”她指着铁环说,于是雷德把里奇韦锁到车上,用的是他过去锁贾斯珀的同一个铁环。

他们把猎奴者的马车赶到牧场的远端,藏在路上看不见的地方。雷德把里奇韦锁了五道,马车行李箱里的每一条锁链都用上了。他把钥匙扔进草丛。他们把马赶走。霍默没有动静;也许那孩子就暗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无论这些措施提供了怎样的先发优势,想必都够用了。他们动身时,博斯曼吐出了压抑已久的一口长气,科拉认为这是他赴死的哀鸣。

从里奇韦的营地沿路走上很短的一段,就到了救命恩人的马车。她和贾斯廷藏到车后一条厚毯子下面,他们立刻启程,考虑到黑暗和田纳西千篇一律的低劣路况,马车的速度之快,实在到了危险的程度。罗亚尔和雷德对那场搏斗仍然心有余悸,竟然忘了给车上的货物蒙上眼睛,驶出好几英里才想起来。罗亚尔很不好意思。“这是为了车站的安全,小姐。”

地下铁道的第三段旅程始于一座马厩的下方。到现在为止,车站总是意味着走下深不可测的台阶,又一座车站的特色便出现在眼前。罗亚尔解开他们眼睛上的破布条,告诉他们,地主出门在外,忙着打理生意,这是一种策略,用以掩盖他与此项事业的关系。科拉从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座城镇出发,只知道他是地下战线上的另一个人,而且喜爱进口的白色瓷砖,它们就贴在车站的墙上。

“每次我们下到这儿,总会有些新玩意。”罗亚尔说。他们四个坐在重量十足的椅子上等火车,椅子配有深红色的软垫,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一只花瓶里插着鲜花,墙上挂着描绘农田景色的油画。还有一只装满水的雕花玻璃罐,一篮子水果,一大条裸麦粉粗面包,供他们吃喝。

“这是个富贵人家。”贾斯廷说。

“他喜欢搞点儿格调。”罗亚尔回答。

雷德说他喜欢白瓷砖,比起以前的松木板有了不小的起色。“我就纳了闷了,他自己是怎么贴上去的?”他又说道。

罗亚尔说,他希望帮工的人能把嘴巴闭紧。

“你杀了那个人。”贾斯廷说。他有些迟钝。他们刚刚在碗柜里发现了一壶葡萄酒,逃奴畅饮了一通。

“问那姑娘,他是不是罪有应得。”雷德说。

罗亚尔抓住雷德的小臂,阻止他继续发抖。他朋友以前从来不曾取人性命。光是造成这次意外事故的前提,已足以让他们被人吊死,但谋杀的罪名确保了他们上绞刑架之前,必定还要遭受残忍的凌虐。科拉后来告诉罗亚尔,她在佐治亚因为谋杀而受到通缉时,罗亚尔大吃一惊。他定了定神,然后说道:“这么说,从我看见你的那一刻,在那条肮脏的街道上,我们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罗亚尔是科拉遇到的第一个生来自由的男黑人。南卡罗来纳有很多自由民,为了所谓的机遇易地而居,但他们毕竟是做过奴隶的。罗亚尔一出娘胎就有了解放的身份。

他在康涅狄格长大;他父亲是理发师,母亲是助产士。两口子来自纽约城,同样一出生就是自由民了。罗亚尔到了可以劳动的年龄,便奉父母之命,跟一个印刷商做学徒。他父母笃信诚信交易的尊严,设想家族代代相传,枝繁叶茂,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更有出息。如果北方可以废除奴隶制,那么总有一天,这项可憎的制度在所有地方都将崩溃。黑人在这个国家的故事也许会以低人一等起步,但假以时日,他们终将得享成功与繁荣。

如果父母提前意识到他们的回忆在这孩子身上产生的影响,那么讲到自己在老家纽约的故事时,也许会多有保留。罗亚尔十八岁离家,前往曼哈顿,从渡轮的栏杆后看到这座宏伟都市的第一眼,他的命运便已注定。他在下曼哈顿的五点区找了一家有色人的供膳寄宿公寓,和另外三个男人合住一个房间,并以理发师的名头挂牌开业,直到他遇见大名鼎鼎的白人尤金·惠勒。在一次反奴隶制的会议上,惠勒主动和罗亚尔交谈,印象深刻,于是请他第二天到自己办公室去一趟。罗亚尔在报纸上读到过此人的事迹——律师、废奴主义的社会活动家、一切奴隶贩子和从事卑鄙勾当之人的眼中钉。罗亚尔前往市内的监狱,物色律师可以为之辩护的逃犯,在高深莫测的人物之间通风报信,将反奴隶制团体的资金分发给易地而居的逃奴。为地下铁道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正式获得了接纳。

“我给鞲鞴上油。”他常常这样说。罗亚尔在分类广告中植入密码信息,将出发地点通知逃犯和列车员。他贿赂船长和治安官,划着漏水的小船,把瑟瑟发抖的孕妇送到河对岸,又将法官的开释令递交满脸不悦的看守长。一般情况下,罗亚尔有一个白人助手做搭档,但他的机敏和傲气清楚地证明,他的肤色构不成障碍。“自由黑人走起路来和奴隶是不一样的。”他说,“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怕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走路不一样,说话不一样,举止也不一样。这是骨子里的东西。”治安官从来没拘留过他,绑架者也不曾对他下手。

他和雷德的关系始于此次派驻印第安纳。雷德是北卡罗来纳人,执法者吊死了他妻子和孩子,他从此潜逃。他在自由小道上走了好几英里。寻找妻儿的尸首,想跟他们道个别。他没找到——路上的尸骨似乎永无尽头,通往每一个方向。逃到北方以后,雷德开始与铁道发生关系,最终凭着一种狡诈的智慧投身于这一事业。听到科拉失手杀死了佐治亚男孩,他笑着说道:“好。”

接运贾斯廷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同寻常。田纳西不属罗亚尔的工作范围,但野火一起,铁道在当地的代表便失去了联络。取消这趟火车必将损失惨重。无人可用时,罗亚尔的上级勉强派出两位有色人列车员,深入田纳西的穷山恶水。

带枪是雷德的主意。罗亚尔此前从来没摸过枪。

“拿在手里刚刚好。”罗亚尔说,“可它重得像一门加农炮。”

“你那时样子好吓人。”科拉说。

“我在发抖,不过是在心里。”他告诉科拉。

贾斯廷的主人经常把他租给别家做石工,一位富有同情心的雇主帮他和铁道做了安排。有一个条件:环绕此人庄园的石墙如果没有完工,贾斯廷得推迟逃跑。他们商定,如果贾斯廷留下详细的完工说明,那么少三块石头也成。

在约定的那一天,贾斯廷最后一次外出工作。直到夜幕降临,才有人注意到他不见了;雇主坚称贾斯廷当天早晨根本没有露面。十点钟的时候,他已经进了罗亚尔和雷德的马车后厢。他们在城里看见了科拉,于是计划发生了改变。

火车驶入田纳西站。这是迄今最华丽的机车,即使透过包覆的煤灰,闪亮的红色油漆仍然反射着灯光。司机性情开朗,嗓音浑厚。他礼数周全地打开旅客车厢的门。科拉怀疑铁路司机统统害上了一种隧道的疯病,无一例外。

一开始是摇摇晃晃的货车车厢,后来是把她运往北卡罗来纳的平板货车,如今迈进一节名副其实的旅客车厢——设施齐全,安静舒适,一如她在历书上所见——实在是一大乐事。里面有足够三十人使用的座位,宽大而柔软,烛光所及,黄铜的配件闪闪发亮。还有新鲜清漆的味道,让她感觉自己就像初登新船的乘客,要参加一次神奇的处女航。科拉一个人睡三个座儿,几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困于阁楼的昏暗和锁链的束缚。

她醒来时,铁马依然在隧道里奋力奔驰。伦布利的话回荡在她耳畔:如果想看看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得坐火车。跑起来以后,你们往外看,就能看到美国的真面貌。这是句玩笑话,是的,从一开始就是。在她的旅途中,窗外只有黑暗,以后也将只有黑暗。

她前面的座位上,现在是贾斯廷在讲话。他说他哥哥,还有三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侄女,现在都住在加拿大。他在农场待几天,然后就北上。

罗亚尔向逃奴保证,铁道可以为他效劳。科拉坐起身,罗亚尔又把对她的逃奴旅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她可以继续前往印第安纳的中转站,也可以留在瓦伦丁农场。

白人把约翰·瓦伦丁当作自己人,罗亚尔说。他的肤色非常浅。但任何一个有色人都能马上认出他的非洲血统。不管有没有那样的鼻子,那样的嘴唇,那样茂密的头发。他母亲是裁缝,父亲是白人商贩,每隔几个月路过一次。那男人临死时,把地产留给了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家墙外的这个男孩。

瓦伦丁想在土豆种植方面一试身手。他雇了六个自由民在他的地上干活。他从未声称自己是他不是的那种人,但并不纠正别人的臆断。瓦伦丁购入格洛丽亚时,没人多想。留住女人的一种方式是给她套上枷锁,尤其像瓦伦丁这样,在罗曼蒂克的情事上还是新手的话。只有约翰、格洛丽亚和本州另一头的一位法官知道她是自由的。他喜欢读书,教妻子识字。他们养了两个儿子。他给了他们自由,邻居认为此举心胸开阔,只是有些浪费。

大儿子五岁那年,瓦伦丁的一个车倌因为目光鲁莽被吊死了,继而遭到焚烧。乔的朋友们坚称他当天没有进城;一位与瓦伦丁关系不错的银行职员向他通报了传言,说那女人只想激起情人的妒意。瓦伦丁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种族暴力在表现形式上只会变得更为残忍。它决不会减少或消失,近期不可能,在南方不可能。他和妻子认定弗吉尼亚不适合养育后代。他们卖掉了农场,另择他乡。印第安纳的土地便宜。那儿也有白人,但不会如此之近。

瓦伦丁了解了印第安玉米的脾性。三个幸运的季节接踵而至。他回到弗吉尼亚走亲戚,借机宣传新家园的种种好处。他雇请老友。在找到自己的落脚点之前,他们大可以住在他家;他的田亩已经扩展。

那些客人是应邀而来的。而科拉见到的这座农场源自一个冬夜,下过一场缓慢而厚重的大雪,天地模糊一片。一个形容凄惨的女人在门口出现,她已经冻得半死了。玛格丽特是从特拉华跑出来的逃奴。在前往瓦伦丁农场的旅途中,她饱受折磨,离开主人之后,一连串心肠冷酷的人带她走了一条曲折的路线。一个下套捕兽的人,一个借着巡回演出兜售万灵药的商贩。她跟一个江湖牙医走乡串镇,直到此人开始诉诸暴力。在两地之间,她遭遇了暴风雪的袭击。玛格丽特求告上帝,求他救她,并保证从此告别她在逃跑过程中表现出的罪孽和道德上的缺陷。瓦伦丁家的光在黑暗中浮现。

格洛丽亚尽力照料这位访客;医生骑着小马赶到。玛格丽特的风寒从未消退。几天后,她断了气。

此后,瓦伦丁又一次到东部出差,一张反奴隶制会议的大幅广告让他突然止步。雪地里的女人诚如使者,代表着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部族。他加入了他们的事业。

到那年秋天,他的农场成了地下铁道新开张的一个办事处,逃犯和列车员往来频繁。有些逃奴停留的时间久一些;如果他们出力,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们种植玉米。在一块杂草丛生的土地上,一位从前的种植园砖匠为一位从前的种植园铁匠盖起了一座铁匠铺。铁匠铺以非凡的速度吐出钉子。男人们放倒树木,建起木屋。一位德高望重的废奴分子在前往芝加哥的路上,到这儿待了一天,后来又待了一个星期。各界的名流、演说家和艺术家纷至沓来,出席星期六之夜就黑人问题举办的讨论会。某位自由民在特拉华有个妹妹陷入困境,于是前往西部,寻找新的开始。瓦伦丁和农场的父母们出钱,要她给孩子们上课,这里的儿童一直在不断增多。

罗亚尔说,凭着一张白人的脸,瓦伦丁前往县政府所在地,为黑脸的朋友购买地皮,他们是西来的从前的农工,在他的农场找到避难所的逃犯。现在有了生活的目标。瓦伦丁到来时,印第安纳的这一带还没有人烟。一座座城镇随即涌现,因为不懈的美国式的渴望而快马加鞭,黑人农场坐落在那儿,犹如天然的风景,浑然于山水之间。半数的白人商店仰仗它带来的客源;瓦伦丁农场的居民填塞了广场和星期天的市集,叫卖自家的手工产品。“这是个疗伤的地方。”罗亚尔在北行的火车上告诉科拉,“你能拾掇拾掇自己,为下一段行程做好准备。”

前一天夜里,在田纳西,里奇韦把科拉和她母亲称做美国天命出现的一道裂缝。如果两个女人就是一道裂缝,一个村落又该是什么?

罗亚尔没有提及主导每周例会的那些哲学争论。对有色人同胞下一个阶段的前进方向,明戈有自己的计划,蓝德的主张精致但晦涩,是一份并不容易服用的药方。救出科拉的列车员也回避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那就是白人拓居者对边远的黑人村落日益增长的怨恨。意见分歧很快会让他们自己为外界所知。

他们在喧嚣的地下管道向前飞驰的同时,一条芝麻大的小船也在千万个不可能汇成的海洋上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罗亚尔这一番赞语果然奏效。啪地一下,科拉的手拍在头等车厢的软垫上,她说,农场正是她想要落脚的地方。

贾斯廷待了两天,填饱肚皮,就去找北方的亲戚了。他日后写来一封信,描述了他受到的欢迎,也写了他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的新的岗位。他的几个侄女也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活泼与天真尽现其中。一旦瓦伦丁农场将诱人的富足呈现在科拉面前,她走还是留便无须赘言。她为农场的生活流汗出力。她熟悉这样的劳动,她懂得耕种与收获的基本节奏,明白四季变换的教训与规则。她眼中的城市生活却一片茫然——对纽约和波士顿这样的地方,她又知道什么呢?她就是双手沾满泥土长大的呀。

抵达农场一个月后,在幽灵般的隧道入口,科拉仍然对自己的决定深信不疑。她和罗亚尔正要返回农场,一股阴风从黑暗的隧道深处疾吹而出。仿佛有个怪物,又老又黑,正在朝着他们移动。她一把抓住罗亚尔的胳膊。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科拉问。

“具体下来干什么,我们是不应该讲的。”罗亚尔说,“我们的乘客也不应该谈到铁道怎么运营——这会让很多好人陷入危险的境地。他们想说也能说,可他们不说。”

这是实话。她讲起逃亡的过程时,总是略过铁道,而只谈一个大致的轮廓。这是隐私,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你从来不会想到要与人分享。不是不好的秘密,而是纯属私人的事,它在你的身份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大到无法分离的程度,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会见光死掉。

“我带你来,是因为你见过的铁道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了。”罗亚尔接着说,“我想让你也看看这一段——看它怎样连在一起,或是怎样没连在一起。”

“我只是个乘客。”

“这就是原因所在。”他说。他用衬衣下摆搓着眼镜片。“地下铁道大过它的运营者——它也是你的全部。小的支线,大的干线。我们有最新的机车,也有老旧的引擎,我们还有手摇车,就像这一辆。它哪儿都去,去我们知道的地方,也去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有这条隧道,就在这儿,从我们脚下穿过,没人知道它通往什么地方。如果我们保持铁道的运转,那我们谁也不能发现真相,也许你能。”

她告诉罗亚尔,她不知道它为什么在这儿,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她只知道她再也不想逃亡了。

十一月的印第安纳,寒冷大大限制了人们的活力,但有两起事件让科拉忘记了天气。第一件是萨姆来到了农场。他敲开她木屋的门,她紧紧把他抱住,直到他求她松手。他们相拥而泣。恢复平静时,西比尔泡了草根茶。

他乱蓬蓬的胡子已经泛白,肚子也比从前大了一圈,可他还是那个多话的小伙子,和很多个月以前他收留科拉和西泽时没有什么两样。猎奴者进城的那个夜晚,让他与昔日的生活一刀两断。里奇韦在萨姆发出警告之前,便将西泽在工厂抓获。讲到他们的朋友怎样在监狱遭到毒打,萨姆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对同志们的事守口如瓶,但有一个人说,他看见那黑鬼曾与萨姆交谈,而且不止一次。而萨姆在酒馆上班的中途不辞而别——加上城里有些人从小就认识萨姆,很讨厌他那种自鸣得意的天性——便足以让他家的房子被大火夷为平地。

“我爷爷的房子。我的房子。曾经属于我的一切。”暴民们将西泽拉出牢房,往死里打他的时候,萨姆已经顺利地踏上了前往北方的路途。他付钱给一个商贩,搭了一段便车,第二天就登上了开往特拉华的轮船。

一个月后,在夜幕的掩护下,地下工作者根据铁道的规定,封死了通往他家隧道的入口。伦布利的车站已经按照同样的方式处理过了。“他们不想心存侥幸。”他说,战友们给他带回一个纪念品,一个被大火烧得变了形的铜杯子。他认不出这是自己的,但还是收下了它。

“我原来是站长。他们给我找了些别的差事。”萨姆负责向波士顿和纽约运送逃奴,埋首于最新的测绘结果,设计逃亡的路线,并经手最后关头的工作调度,务求拯救逃犯的生命。他甚至假扮猎奴者,托名“詹姆斯·奥尔尼”,打着把奴隶送还主人的幌子,到监狱里捞人。那些个愚蠢的治安官和看守长啊。种族偏见可以败坏人的智力,他说。他演示了一番猎奴者的声音和趾高气扬的架势,博科拉和西比尔一乐。

他刚刚把最新的一批货物送到瓦伦丁农场,一家三口,此前一直在新泽西躲藏。他们已经慢慢融入了当地的有色人社区,萨姆说,但一个猎奴者在周围打探,所以逃离的时候到了。这是他为地下铁道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他要去西部。“我遇到的每一个拓荒者都喜欢威士忌。在加利福尼亚,他们肯定需要酒保。”

看到朋友既开心,又长了肉,科拉备受鼓舞。那么多帮助过她的人落得了悲惨的下场。她没让萨姆送命。

接下来,萨姆向她通报了她那座种植园的消息,这是第二件让印第安纳的寒冷变得容易忍受的事。

特伦斯·兰德尔死了。

汇总各方面的说法,随着时间流逝,这位奴隶主对科拉及其逃跑的专注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日益增强。他对种植园的事务不闻不问。他在庄园日复一日,沉溺于在大屋举办污秽的派对,拿手下的奴隶做冷酷的消遣,强迫他们代替科拉,充当他的牺牲品。为了抓到她,特伦斯继续打广告,对她的特征和她所犯罪行的详细描述遍布边远各州报纸的分类广告。他不止一次提高了本已可观的赏金——萨姆本人就看到过那些公告,大感震惊——还款待一切路过当地的猎奴者,就罪大恶极的科拉提供更为精细的描述,同时羞辱一番无能的里奇韦,此人先失信于他父亲,后来又辜负了他。

特伦斯死于新奥尔良,死在一家克里奥尔妓院的睡房。他的心脏跳不动了,长期花天酒地的生活,造成了心脏的衰弱。

“就连心脏都厌倦了他的邪恶。”科拉说。等萨姆通报完消息,她问起了里奇韦。

萨姆带着鄙视摆了摆手。“他现在成了笑柄。他的职业生涯早就走到头了,甚至在——”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田纳西那件事之前。”

科拉点点头。他们没有谈到雷德的杀人行为。铁道上得知来龙去脉之后,便把他开除了。雷德不以为意。对如何打破奴隶制的枷锁,他有了一种新的观念,再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枪。“一旦他手扶着犁,”罗亚尔说,“就不会向后看了。”看到朋友打马而去,罗亚尔感到伤心,但这不会让他们采用同样的手段,在田纳西之后不会。科拉自己的杀人行为,他视为正当的自卫,但雷德**裸的嗜杀之举另当别论。

里奇韦的暴力倾向和古怪的癖好,已经让他很难找到愿意和他搭档的人。他名声里的污点,加上博斯曼的死和他败给黑鬼歹徒的耻辱,把他变成了同行当中的贱民。当然了,田纳西的警长们仍然在寻找杀人犯,但里奇韦无缘参与。自从夏天以来,他便音讯全无。

“那男孩呢,霍默?”

萨姆确曾听说过那个古里古怪的小混蛋。正是他最后跑到森林里,找人救了猎奴者。霍默奇异的装扮对里奇韦的声誉毫无帮助——他俩的组合激起了很多不三不四的猜测。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一块消失了,他们之间的纽带没有因为遇袭而断裂。“阴沟啊阴沟,”萨姆说,“最适合藏污纳垢。”

萨姆在农场待了三天,试图求得乔治娜的垂青,但白费了功夫。这三天足够他赶上剥玉米大赛了。

比赛在满月的头一个夜晚举行。孩子们用一整天的时间,把玉米堆成两座小山,各自用红叶围出边界。明戈做了一队的队长——西比尔带着厌恶注意到,这是他连续第二年当队长了。他无意表现农场社会的广泛程度,挑选的队员全是他的支持者。瓦伦丁的大儿子奥利弗召集的这一群,则包括了老工人和新来的,什么人都有。“当然还有我们的嘉宾。”最后,奥利弗一边说,一边朝萨姆招手。随着一个小男孩一声哨响,剥玉米皮的比赛以疯狂的速度开始了。今年的奖品是瓦伦丁从芝加哥弄来的一面大银镜。镜子上系着蓝丝带,立在两座玉米堆中间,反射着空心南瓜灯里摇曳的火光。两位队长对自己的队员喊着口令,观众则起哄,鼓掌。小提琴手演奏着快速而滑稽的音乐,从旁助兴。小孩子围着玉米堆赛跑,争抢苞叶,有时甚至不等它们落到地面。

“拿那棵苞米!”

“你快去那儿!”

科拉站在场边观战,罗亚尔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允许罗亚尔吻过她了,他当然有理由将这一举动视作信号,表明科拉终于同意他展开进一步的追求。她曾要他等待。他也会继续等待。但萨姆带来了特伦斯的死讯,这消息软化了她的心,一如它激起了仇恨的想象。她想象从前的主人与床单纠结缠绕,嘴里吐出粉红的舌头。高喊救命,却无人应声。在棺材里烂成一摊血淋淋的肉酱,继而在《启示录》所说的地狱里受尽折磨。最起码对《圣经》里的这一部分,科拉是相信的。它用暗语描绘了奴隶的种植园。

“兰德尔家的丰收节不一样。”科拉说,“我们采收也是满月,但随后总要见血。”

“你不在兰德尔家了。”罗亚尔说,“你自由了。”

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怎么会呢?土地是财产,工具是财产,肯定会有人去拍卖兰德尔的种植园,还有那些奴隶。人一死,亲戚马上就会冒出来。我仍然是人家的财产,就算身在印第安纳。”

“他死了。不会有什么表亲非要把你弄回去,不会像他那样。”他说,“你自由了。”

罗亚尔加入了合唱,以求转移话题,并提醒她,让人的身体

产生良好感觉的事物是存在的。一个共同劳动的集体,从播种到收获,再到竞赛。但这一首歌竟然是科拉在棉田干活时就熟悉的劳动号子,一下子把她拉回兰德尔家的残暴,让她的心猛然一沉。康奈利常常在鞭刑之后唱起这首歌,作为大伙再度开工采摘的信号。

这样的一种辛酸怎能变成享乐的手段?瓦伦丁农场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劳动不必吃苦受罪,它可以团结人民。像切斯特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可以健康而茁壮地成长,一如莫莉和她的朋友们。母亲可以用爱和亲切来养育她的女儿。像西泽那样美好的人儿,可以在这儿达成一切的心愿,一切都是可行的:拥有一座农场,做学校的教员,为有色人的权利而战,甚至成为一个诗人。在悲惨的佐治亚,她曾想象过自由,可它不是这个样子。自由是一个集体,为了某种美好而稀有的事物努力奋斗。

明戈赢了。队员们在光溜溜的棒子堆前把他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欢呼。吉米说他从未见过白人这样卖力干活,萨姆脸上洋溢着喜悦。可是乔治娜仍旧不为所动。

萨姆启程的那一天,科拉拥抱了他,还在他胡子拉碴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他说他一安顿下来,不管在哪儿落脚,就给她写信。

他们进入了昼短夜长的季节。随着天气转凉,科拉开始频繁地光顾图书馆。哄得动的时候,她把莫莉也带上。她们坐在一起,科拉看历史或传奇,莫莉翻阅童话。有一次她们正要进去,一个车倌把两位姑娘叫住了。“主人说过,只有一件事比黑鬼拿枪更危险,”他告诉她们,“那就是黑鬼拿书。肯定是老大一堆黑火药,哈!”

当初一些农场的居民心存感激,提出为瓦伦丁的住宅加盖一幢附属房屋,用来放书,但格洛丽亚建议不妨盖一幢独立的。“那样一来,任何一个有心看书的人,都能在闲暇时这样做了。”这也让瓦伦丁一家有了更多的隐私。他们很慷慨,但毕竟也有界限。

他们在熏肉房附近建起了图书馆。科拉拿着瓦伦丁的书,坐到宽大的椅子上时,屋里飘满了令人愉悦的肉香。罗亚尔说,这是芝加哥以外最大的黑人书报图书馆了。科拉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阅读材料肯定不缺。除了农业百事和涉及各种作物种植的专著,还有一排又一排的历史书。罗马人的雄心和摩尔人的胜利,欧洲的王族世仇。大开本的书里包括地图,那是科拉从未闻知的国土,未被征服的世界的草图。

还有各族有色人迥然相异的作品。它们描述了非洲的帝国和埃及奴隶的奇迹,正是他们建起了金字塔。农场的木匠是真正的能工巧匠——这么多的书,书里装着这么多惊人的事迹,木匠们一定想出了好办法,才没让它们从书架上扑通扑通跳下来。出自黑诗人之手的诗歌小册子,有色人演说家的自传。菲莉丝·惠特利和丘辟特·哈蒙。还有个叫本杰明·班纳克的人,他编纂历书——历书呀!她囫囵吞枣地把它们全读了——并引托马斯·杰斐逊为知己,正是他起草了《独立宣言》。科拉读到的故事里,有生来就戴着枷锁、后来学会识字的奴隶。有被人从家里掳去、从此再不能与亲人相见的非洲人,他们描述了遭受奴役的种种苦难,以及日后让人毛骨悚然的逃亡过程。她认识到,他们的故事也是她自己的故事。是她早已了然于心的一切有色人的故事,是还未出生的黑人的故事,这是他们获得胜利的基石。

人们把这一切记录到纸上,收入小小的房间。有些人竟然有着和她一样的黑色皮肤。每次打开门,她的脑袋都像笼罩着迷雾。如果要把它们通通读个遍,她非得赶快开始不可。

有天下午,瓦伦丁也来了。科拉与格洛丽亚相处得很好,她把科拉叫作“女冒险家”,因为她在旅途当中经历了很多复杂的局面,但除了问候之外,她从没和格洛丽亚的丈夫说过话。她要还的这份恩情如此巨大,简直无以言表,所以她干脆躲着他。

他注意到了她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一本传奇,讲的是一个摩尔人少年变成了七海霸王。语言蛮简单的,她看得很快。“我没读过这一本。”瓦伦丁说,“我听说你喜欢来这儿打发时间。你就是佐治亚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我没去过那儿——那些报道实在太惨了,我这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弄不好就让我妻子成了寡妇。”

瓦伦丁笑了,科拉也回以微笑。夏天那几个月,他一直都在,照料印第安玉米。地里的工人熟悉靛蓝、烟草,当然还有棉花,但玉米不听摆布。他做讲解时和蔼可亲,又有耐心。季节一变,他便很少露面。身体不舒服,人们说。他大部分时间在农舍度过,打理农场的账目。

他溜溜达达,往地图架子那边走。既然他们同处一室,科拉觉得,这几个月来的沉默必须得纠正一下了。她问起了大会的准备工作。

“是的,大会。”瓦伦丁说,“你认为它开得成吗?”

“非开不可。”科拉说。

因为蓝德的演讲约定,会议已两次延期。农场里这种辩论的风气始于瓦伦丁家厨房的桌子,他和朋友们——后来也有访问学者和著名的废奴分子加入——讨论有色人事务,往往争到午夜之后。需要职业学校,有色人的卫生学校。要在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没有议员,那就与开明的白人结成牢固的联盟。怎样修复奴隶制对心理官能造成的伤害——从前经历过的恐惧,让太多的自由民继续受着往事的奴役。

晚餐谈话变成了惯例,住宅里装不下了,于是移师礼拜堂,格洛丽亚不再端茶送水,由着他们自己照顾自己。在有色人进步的问题上,一派意见倾向于渐进式地改变现状,另一派的时间表则更为急迫,两派在言论上你来我往,激烈交锋。蓝德——他们平生所见最高贵和最雄辩的有色人——到来以后,讨论便带上了更为本地化的色彩。国家的前途是一码事,农场的未来是另一码事。

“明戈很有信心,说这肯定是一次难忘的大会,”瓦伦丁说,“一次雄辩的、胜利的大会。这些日子啊,我真希望他们早点儿把这胜利的大会开成,好让我能在一个体面的时候退下来。”瓦伦丁让明戈的游说弄得疲惫不堪,已经交出了辩论的组织工作。

明戈在农场生活了很长时间,蓝德的主张要付诸讨论时,有一个本地的声音当然会大有助益。他不算一个很有造诣的演说家,而是作为从前的奴隶,为农场里的很大一部分人代言。

明戈利用了大会的延期,督促农场改善与周边白人村镇的关系。他让蓝德阵营的几个人改变了立场——他们还不是完全明白蓝德到底怎么想的。他这个人语言平实,但观点晦涩。

“要是他们决定下来我们应该离开呢?”科拉好不容易把这么多字凑成一句话,其繁难的程度,她自己也觉得吃惊。

“他们?你是我们的一分子啊。”瓦伦丁在莫莉来看书时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在近处一看,就能看清楚,这么多人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他脸上分明写着疲倦二字。“这也许超出了我们的掌握。”他说,“我们在这儿搞的建设……有太多的白人不想让我们拥有。虽然他们原来并没有怀疑过我们与铁道结盟。看看咱们周围。如果他们因为一个奴隶要识字就把他杀掉,那你以为他们看到一座图书馆会是什么感觉?我们这间屋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这么多的思想对有色人来说,也包括有色妇女,实在是太多了。”

对瓦伦丁农场种种不可能的财富,科拉是那样全身心地珍爱着,竟至于忘记了它们是多么不可能。这座农场,还有毗邻的有色人经营的其他一些农场,实在是太大,太成功了。一块黑色的地区出现在了年经的印第安纳州。瓦伦丁的黑人血统几年前便已为人所知。有些人因为平等对待过一个黑鬼而觉得上了当——然后又因为他的成功,自感受了傲慢黑鬼的羞辱。

她给瓦伦丁讲了上个星期发生的一起事件,她走在路上,差点叫一辆马车撞倒。车夫从她身边经过,叫嚷着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受到辱骂的不止科拉一个。附近市镇新来的人,流氓无赖和底层白人,在农场居民进城置办日用品时,已经开始打人了,还对年轻的妇女动手动脚。上个星期,有家饲料店挂出招牌,上面写着“白人专享”——一场噩梦从南方袭来,就要落到他们头上了。

瓦伦丁说:“我们有作为美国公民的合法权利待在这儿。”但逃奴法案也是法律事实。他们与地下铁道的合作让事态变得更为复杂。猎奴者并不经常露面,但并非闻所未闻。春天的时候就来过两个猎奴者,手持搜查令,把农场里的房子一间间搜了个遍。他们要找的猎物很早以前就走了,但猎奴巡逻队的出现,暴露了农场居民生活中无法挥别的危险。他们搜查木屋时,有个厨子往他们的水壶里撒了尿。

“印第安纳是蓄奴州。”瓦伦丁继续说道,“邪恶渗入了土壤。有人说这恶沉浸下来,变得更加强烈。也许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也许格洛丽亚和我离开弗吉尼亚之后,应该继续西行。”

“现在我进城时也能感觉到了。”科拉说,“一瞅他们眼里那神色,我就知道。”这不只是她领教过的特伦斯、康奈利和里奇韦,不只是那些残暴的人。她在北卡罗来纳的白天见过同样的面孔,入夜以后他们为了施暴而聚集在一处。一张张圆圆的白脸,仿佛田野里无尽的棉桃,他们骨子里完全相同。

看到科拉沮丧的表情,瓦伦丁对她说:“我对我们在这儿建设的一切感到自豪,但我们从头开始过一次,我们也能再来一次。我有两个健壮的儿子,现在可以帮忙,我们肯定能从土地当中得到好价钱。格洛丽亚一直想看看俄克拉何马,不过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只有尽力让她快乐了。”

“如果我们留下,”科拉说,“明戈是不会接受像我这样的人的。逃犯。那些无处可去的人。”

“谈一谈有好处。”瓦伦丁说,“谈开了,可以消除误会,谈好了,你就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我们一定能看到农场的思想倾向。农场是我的,但它也是大家的,是你的。我一定会服从人民的决定。”

科拉看到讨论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为什么做这一切?”她问,“为什么为大伙做这一切?”

“我本来以为你也是个聪明人。”瓦伦丁说,“你不知道吗?白人不可能做。我们必须自己动手。”

如果这位农场主是专程来找某本书的,那么他两手空空地离开了。风呼啸着,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科拉裹紧了身上的披巾。要是她接着读下去,那么到晚饭前,她也许还能翻开一本新的书。

瓦伦丁农场的最后一次大会在十二月一个凛冽的夜晚召开。在未来的岁月里,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幸存者各有各的说法。一直到死,西比尔都坚称明戈是告密者。她那个时候已经成了老太婆,住在密歇根的一座湖边,膝下一堆孙子孙女,不得不听她翻来覆去地唠叨旧史。照西比尔的说法,明戈告诉治安官,说农场窝藏了逃犯,还提供了细节,让他们一网打尽。一次突然袭击将终结农场与铁道之间的联系,堵住源源不断的穷苦黑人,确保农场的长治久安。人家问她明戈是否期待着暴行,她便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铁匠汤姆是另一个幸存者,他注意到执法部门几个月来一直在寻机抓捕蓝德。他是预定的目标。蓝德的雄辩点燃了**;他煽动叛乱;他过于自命不凡,决不能让他任意行事。汤姆一直不识字,但喜欢炫耀他手里一本蓝德的《呼吁》,大演说家给他在书上签了名。

琼·沃森是在农场出生的。那天晚上她六岁。袭击发生之后,她在森林里游荡了三天,嚼橡子来果腹,后来一支马车队发现了她。长大以后,她自称美国历史的学生,认清了历史的必然。她说白人城镇只是集结起来,自行拔除了他们中间的黑人堡垒。那正是欧洲裔的行事方式,她说。如果控制不了它,他们就毁灭它。

如果农场真有谁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也没露出任何迹象。星期六在懒洋洋的平静中开始了。科拉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卧室,看罗亚尔给她的最新一本历书。他在芝加哥买的。前晚午夜时分,他敲开她的房门,把书给她,他知道她醒着。很晚了,她不想打扰西比尔和莫莉。科拉第一次把他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看到明年的历书,她喜不自胜。它厚得像祈祷书。科拉跟罗亚尔讲过她在北卡罗来纳阁楼上的那些日子,可是看见封面上的年份——用魔法从未来召唤而来的东西——科拉自己也像着了魔。她对罗亚尔讲了她在兰德尔种植园摘棉花、搬棉包的童年。讲了外婆阿贾里,她是从非洲的家里绑架来的,种了小小的一角土地,那是她声称自己拥有的唯一的一件东西。科拉讲了她的母亲梅布尔,她有一天逃走了,把女儿留在这无常的世界上自生自灭。讲了布莱克和狗屋,以及她怎样手握斧头与他对峙。她把那天晚上他们在熏肉房后祸害她的事告诉了罗亚尔,并为她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向他道歉,罗亚尔要她别说了。受了这么多的伤害,罗亚尔说,应该得到道歉的人是她。他告诉科拉,她的每一个敌人,所有让她受苦的主人和监工,都会受到惩罚,就算不在这个世界,也必将在另一个世界受罚,因为正义可能来得慢也看不见,但终究会在最后做出真正的裁决。他的身体与她紧紧交叠,好让她平息颤抖与啜泣,后来他们就这样睡着了,在瓦伦丁农场一幢木屋的里间,他们进入了梦乡。

科拉不相信他关于正义的那番话,但罗亚尔这样说,她还是很受用。

她在第二天上午醒来,感觉好多了,这时她不得不承认,那番话她确实是相信的,也许只信一点点。

西比尔以为科拉又一次发作了头疼,才卧床不起,于是到了中午给她端来一些吃的。她拿罗亚尔在这儿过夜的事逗弄科拉。她正在缝补参加大会要穿的裙子,看见罗亚尔“手里拎着靴子从这儿溜出去,活像一条狗,偷了口剩饭”。科拉微笑不语。

“昨晚上来的可不止你男人一个。”西比尔说。蓝德回来了。

原来这就是西比尔兴致如此之高的原因所在。她对蓝德钟爱有加。他每次来访都能让她振奋好几天。他那些个美妙的话儿。现在他终于回到了瓦伦丁农场。大会即将召开,结果怎样不得而知。西比尔不想搬到西部,不想离开这个家,可大伙都认定那是蓝德的方案。从一开始讨论迁居,她拿定主意不走。但她不会接受明戈的条件,那样一来,他们将不再为处于危难的人提供庇护。“没有咱这样的地方,哪儿都没有。他想毁了它。”

“瓦伦丁不会让他毁掉的。”科拉说,不过他们在图书馆谈过以后,他好像已经不再拿主意了。

“到时候就知道了。”西比尔说,“我恨不得自己也上去讲一讲,告诉这些人他们应该听什么。”

当天晚上,罗亚尔和科拉坐在第一排,挨着明戈和他的家人,他妻子和孩子,都是他从受人奴役的状态里解救出来的。他妻子安杰拉一声不吭,像平时一样;要想听她开口说话,你得藏到他们家木屋的窗户底下,等她私下里给她男人提供忠告。明戈的两个女儿身穿湖蓝色的裙子,长长的辫子上扎着白丝带。居民们陆续进入会堂时,蓝德和明戈的小女儿玩起了猜谜游戏。她叫阿曼达。她捧着一束绢花;他开了个玩笑,然后他们哈哈大笑。当初科拉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演出短暂的间隙看见蓝德的,他让她想到了莫莉。因为他友善的谈吐,科拉觉得,他想必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家中,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举办独奏音乐会。

他有细长而秀美的手指。真是奇妙啊,这个从未摘过一颗棉桃,没挖过一道沟渠,也没尝过九尾鞭滋味的人,却在为那些一直被这些东西定义的人代言。他身形清瘦,皮肤红润,表明了他混合的血统。她从未见过他急促或匆忙。他进退之间有一种优雅的从容,仿佛一片落叶在池塘的水面上漂浮,借着温和的水流,向自己的目标慢慢前进。等他开口说话,你才能看到,把他送到你面前的力量是绝无温和可言的。

这个夜晚没有白人访客。所有在农场居住和工作的人都到场出席,在附近拥有农庄的有色人家庭也统统就座。看到大家同处一堂,科拉第一次认识到他们如此之众。有的人她以前从未见过,比如那个淘气的小男孩,一看见她,便冲她眨眼。他们是陌生的家人,从未说过话的表亲。她周围这些男男女女,有的生在非洲,有的生于枷锁,他们解放了自己,或逃离了奴役。被人烙印,殴打,**。现在他们来这儿了。他们是自由的,黑色的,他们是自己命运的管理员。她为此而战栗。

瓦伦丁紧紧抓着讲台,撑住身体。“我小时候和你们不一样。”他说,“我母亲从不担心我的安全。不会有奴隶贩子在夜里把我抓走,卖到南方。白人看得见我的肤色,这足以让我不受骚扰。我对自己说,我没做错什么,可我在无知中饱食终日。直到你们来到这儿,和我们一起开创新的生活。”

他离开弗吉尼亚,他说,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远离偏见的伤害,远离偏见的霸道的同伙——暴力的伤害。可是上帝赐予你这么多,救下两个孩子是不够的。“在那个严寒的冬天,一个女人来到我们门前,她害着病,陷入了绝望。我们没能救她。”瓦伦丁的声音变得沉痛了,“我忽视了自己的责任。只要我们的大家庭里有一个人还在忍受这奴役的痛苦,我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自由人。我想对在座的每个人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感谢你们帮助我走上了正道。不管你和我们一起共度了几个年头,还是刚来几个小时,你都挽救了我的人生。”

他摇晃了几下。格洛丽亚走上前,抱住他。“现在我们大家庭里的几位有些事情想同诸位分享。”瓦伦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像听我讲话一样听他们讲。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同的观念,来规划我们寻路穿过荒野的征途。因为这夜是黑暗的,而路上危机四伏。”

农场的长老退离讲台,明戈取代了他的位置。明戈家的孩子尾随而上,吻他的手,祝他演讲成功,然后回到台下的座位。

明戈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开场,讲到他向主祈求引领的那些夜晚,为家人赎买自由的漫长岁月。“用我诚实的劳动,一个接着一个,像你们一样,自己救自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接下来他话题一转。“我们成就了不可能的,”明戈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行得直,走得正。我们不会全都参与进来。我们有些人走得太远了。受奴役的经历扭曲了他们的思想,一个小恶魔给他们的头脑装填了邪恶的观念。他们把自己交托给了威士忌和由此而来的虚假的慰藉。交托给了绝望和由此而来的无法戒除的恶行。你们在种植园里,在乡镇和城市的街道上,总能看见那些堕落的人,那些无意拥有也不可能拥有自尊的人。你们在这儿也看见他们了,享受着这个地方的馈赠,却不能融入其中。他们总是消失于黑夜,因为在内心的深处,他们知道自己是一无是处的。对他们来说,现在太迟了!”

他的一些朋友在会场的后排为他叫好。有些现实我们不得不面对,明戈解释说。白人不会一夜之间改变。农场的梦想是有价值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不能拯救每一个人,假装自己能救,会让我们全体遭遇灭顶之灾。你们认为白人——他们离这儿只有几英里远——会对我们的放肆永远容忍下去吗?我们把他们的软弱拿来炫耀。窝藏逃犯。地下铁道的特务们拿着枪进进出出。还有那些因为谋杀而遭到通缉的人。那些个罪犯。”明戈的目光落到科拉身上,她握紧了双拳。

瓦伦丁农场已经迈上了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他说。白人恩主给孩子们提供课本——为什么不请求他们为整座学校募捐呢?不是一座两座,而是十几座。明戈提出,黑人的节俭和才智一旦得到证明,他们一定可以作为有着完整权利的建设性成员进入美国社会。为什么要损害这一切?我们需要放慢速度。与我们的邻人达成和解,并且——这是重中之重——停止一切必然会激怒他们的行动。“我们已经在这儿建成了令人惊叹的东西。”他总结说,“但它是弥足珍贵的,它需要保护,需要培养,否则就会凋零,像一枝玫瑰,遭逢了突然的霜冻。”

在鼓掌喝彩期间,蓝德跟明戈的女儿小声说了些什么,他们又一次咯咯地笑了。她从手里那一束绢花中取出一枝,塞进他绿色西装最上面的扣眼。蓝德假装嗅一嗅花香,做出神魂颠倒的模样。

“是时候了。”罗亚尔说。只见蓝德与明戈握了握手,便走上了讲台。罗亚尔这一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在周围散步,谈话。晚上要讲什么,蓝德没有告诉罗亚尔,但他抱着乐观的态度。从前,迁居的议题刚提出来时,罗亚尔告诉科拉,比起西部,他更喜欢加拿大。“他们那儿知道怎样对待自由黑人。”他说。他在铁道上的工作怎么办?有时候人得安定下来,他说,一边给铁道出差,一边养家,势必不能两全。他一说起这种话,科拉就把话题岔开了。

现在她就要亲眼看到——他们也都将看到——这个波士顿人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

“明戈兄弟提出了一些很好的观点。”蓝德说,“我们不能拯救每一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做出尝试。一个有用的妄想有时要好过无用的真相。在这样恶毒的、寒冷的环境里,什么都无法生长,但我们仍然能够拥有鲜花。

“这就是一个妄想:以为我们能摆脱奴役。我们不能。它的伤痕永远不会消退。当你看到你母亲被人卖掉,你父亲遭到毒打,你的姐妹受到工头和主人的凌辱,你可曾想过,你今天会坐在这里,没有铁链,没有枷锁,置身于一个新的大家庭的中间?你以往知道的一切都在告诉你,自由是个骗局——可你还是做到了。我们仍然会逃跑,追随着好心的满月,寻找可以提供庇护的圣堂。

“瓦伦丁农场是一个妄想。谁告诉你们的,黑人应该得到一个避难的地方?谁告诉你们的,你们拥有那样的权利?每一分钟,你们这辈子遭受的苦难都在提出相反的意见。凭着每一个历史事实,它不可能存在。这个地方必定也是一个妄想。可我们做到了。

“美国也是一个妄想,所有妄想当中最壮观的一个。白种人相信,发自内心地相信,夺取这块大陆是他们的权利。屠杀印第安人。发动战争。奴役他们的兄弟。统统都是他们的权利。如果天下还有一丁点儿的公理,这个国家就不应该存在,因为它建国的基础是谋杀,盗窃,残忍的恶行。可我们做到了。

“你们期待我响应明戈的呼吁,渐进式地改变现状,对那些危难中的人关上大门。你们期待我响应另外的一些人,他们认为这个地方离奴隶制凶恶的势力过于接近,所以我们应该向西迁居。我没有答案给你们。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怎么会有‘我们’这两个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的肤色。我们的祖先来自整个非洲大陆。非洲很大。瓦伦丁兄弟辉煌的图书馆里有世界地图,你们可以自己去看。他们有不同的生存方式,不同的风俗习惯,讲一百种不同的语言。这么大的一个混合体,关押在运奴船上,运到了美国。到北方,到南方。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摘烟叶,种棉花,工作在最大的种植园和最小的农庄。我们是工匠和接生婆,是小贩和传道者。一双双黑色的手建起了白宫,那是我们国家的政府官邸。怎么会有我们这两个字?我们不是一个民族,而是许多不同的民族。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为这个伟大的、美丽的种族代言?这也不是一个种族,而是许多个种族;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孩子,说出一百万个心愿、希望和祝福?

“因为我们是身在美国的非洲人。世界历史上一个崭新的存在,我们将变成什么,并没有先例可循。

“有肤色就够了。它已经给我们带来了这个夜晚,这场讨论,它也必将把我们带进未来。我坚信我们将作为一个整体,起伏,兴衰,作为一个有色人的家庭,与一个白人的家庭比邻而居。我们可以不知道穿过森林的路,但我们可以在跌倒时互相搀扶,我们也必将一起抵达。”

当瓦伦丁农场从前的居民回忆起那个时刻,当他们告诉陌生人和孙辈,他们曾经怎样生活,那一切又是怎样结束,此时虽然已是多年以后,可他们的声音还在颤抖。在费城,在旧金山,在养牛区的小镇和最终安家的牧场,他们都要为那一天死去的人哀悼。他们告诉家人,会堂里的气氛变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空中激荡。无论生于自由还是生而为奴,他们都作为一个整体停留在了那个时刻:你盯住北极星、决定逃跑的时刻。也许他们马上就要找到某种新的秩序,马上就要给混乱强加理由,集合他们所有的历史教训,以求影响未来。或者,时间也许会——也必将会——借给这个场合一种它并不拥有的庄严,于是一切都像蓝德强调的那样:他们陷入了妄想。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是真实的。

那一枪击中了蓝德的胸口。他向后跌倒,扯翻了讲台。罗亚尔是第一个跳起来的。他冲向倒地的演讲者时,三粒子弹打进他的后背。他像一个圣维杜斯舞蹈病的患者,急促而猛烈地抽搐几下,便一头栽倒在地。接着是来复枪射击、尖叫和玻璃碎裂汇成的大合唱,一种疯狂的混乱席卷了礼拜堂。

在大屠杀进行期间,屋外的白人欢叫,嘶吼。居民们在慌乱中拥向出口,在靠背长凳之间拥挤,从上面翻越,彼此攀爬,互相践踏。大门口出现了拥堵,人们便爬上窗台。又一阵枪声响起。瓦伦丁的两个儿子帮父亲逃向门口。在舞台左侧,格洛丽亚伏在蓝德身上。她看到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便跟在家人身后撤到了屋外。

科拉把罗亚尔的头抱到自己腿上,这情景像极了那天下午的野餐。她的手指穿过他的鬈发。她摇晃他。她哭。罗亚尔动一动涂满了血和口沫的嘴唇,露出微笑。他告诉她别怕,地道一定会再救她。“去树林,去那房子。你就能告诉我,它通向哪里。”他的身体瘫软了。

两个男人抓住科拉,把她拖离罗亚尔的尸首。这里不安全,他们说。其中一个是奥利弗·瓦伦丁,他回来帮其他人逃离会堂。他哭喊着,叫嚷着。他们刚把科拉弄到外面,她便挣脱了救她的人,跑下台阶。农场喧声四起,一片大乱。白人民防团把男人和女人拖进黑暗。他们丑恶的脸上充盈着喜悦。滑膛枪放倒了西比尔的一个木匠,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双双扑倒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往哪儿跑才好,没有一个理智的声音能够穿透这样的喧嚣。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逃命,他们一贯如此。

明戈的女儿阿曼达跪在地上发抖,家人不见了。一个人与泥土为伴。她那束花的花瓣已经脱落。她死死握着**的花梗,那是铁丝,上个星期铁匠才在铁砧上拉制出来的,只为她一个人打造。铁丝刺破了她的手掌,因为她抓得太紧。血不断滴入泥土。身为老妇人时,她将读到欧洲发生的大战,并回忆起这个夜晚。那时她已游遍全国,到长岛安家,住在一幢小房子里,和一个对她过度溺爱的辛奈科克印第安水手为伴。她有些时间是在路易斯安那和弗吉尼亚度过的,她父亲在那两个州开办有色人教育机构,加利福尼亚她也待过。有段时间留在俄克拉何马,瓦伦丁夫妇在那儿重新安了家。她告诉水手,欧洲的冲突可怕而残暴,但她反对这样的命名。“大战”过去一直发生在白人和黑人之间。将来也会一直这样。

科拉呼唤着莫莉。她没看见任何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他们的脸统统因为恐惧而变了形。大火的热浪冲刷着她的身体。瓦伦丁的房子烧着了。一个油瓶丢上二楼,爆炸了,约翰和格洛丽亚的卧室也被火焰吞没。图书馆的窗子爆裂了,科拉看见书架上的书在燃烧。她刚朝图书馆的方向迈出两步,里奇韦就抓住了她。她和他搏斗,可他两条大胳膊把她紧紧勒住,她双脚在空中踢踏,好像吊到树上去的人一样。

霍默站在他身边——这就是那个她在座椅之间看见的男孩,冲她眨眼的那个。他穿着吊带裤和白罩衫,看上去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换做一个不同的世界,他想必就是这个样子吧。一看到他,科拉的声音便脱口而出,加入了响彻农场的集体悲号。

“有条隧道,先生。”霍默说,“我听见他说来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