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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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纳西 Tennessee

赏格二十五美元

二月六日脱逃之黑种少女,名叫佩姬,属具名人所有。十六岁,浅肤穆拉托,身高普通,直发,五官端正,姿容尚可——颈上有一锯齿状伤疤,系灼烧所得。该女必定企图充作自由民过关,且极有可能已获解放证书。她讲话时低眉垂首,智力亦无过人之处。言谈疾速,尖厉刺耳。

约翰·达克

五月十七日于查塔姆县

“我主耶稣,带我回家,家在那片热土……”

贾斯珀死也不会停止歌唱。里奇韦从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马队最前方吼叫,要他闭嘴,有时他们还要停下,让博斯曼爬进马车,照着逃奴的脑袋一顿暴揍。贾斯珀嘬着指头上的伤疤,消停一小会儿,接着又唱。一开始不怎么出声,只有科拉能听见。但是很快,他又要唱出来了,唱给他的家人,唱给他的神灵,唱给他们路上经过的一切人等。他会再受一番管教。

有些赞歌科拉以前听过。她怀疑不少是他自己编的;韵脚驴唇不对马嘴。要是贾斯珀有副好嗓子,她也不会介意,可是耶稣没在这方面赐福给他。也没眷顾他的外貌——他长了一张歪斜的脸,两条小细胳膊,配在下地干活的农工身上,殊嫌怪异——更别提他的运气了。最缺的就是运气。

在这一点上,他和科拉颇为一致。

离开北卡罗来纳三天后,他们带上了贾斯珀。他需要押送。贾斯珀从佛罗里达的甘蔗地逃出来,一直跑到田纳西,他在一个补锅匠的食品柜里偷吃的,被当场抓获。几个星期之后,看守长才找到他主人的下落,但补锅匠无力承运。里奇韦和博斯曼正在监狱附近的小饭馆喝酒,而小霍默和科拉守着马车等候,镇里的书记员找到这位大名鼎鼎的猎奴者,代立协议,于是里奇韦的马车上就多锁了一头黑鬼。他可没料到这小子是只百灵鸟。

雨水敲击顶篷。科拉享受着轻风,旋即为自己还在享受而感到羞耻。雨停以后,他们停下来吃饭。博斯曼先抽了贾斯珀一个耳光,又咯咯一笑,解开马车地板上的锁链,松脱两位逃奴。他在科拉身前跪下,一边乱嗅,一边像往常一样,说着下流的许诺。贾斯珀和科拉的手腕、脚踝仍然戴着镣铐。这是她上镣子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科拉拖着脚走开。极目远眺,整个世界都烧焦了,受了**,海一样的灰烬,茫茫的黑炭,从平缓的田野一直向上,铺满丘陵和群山。黑色的树歪斜着,伸出细弱的黑枝,仿佛指向远方一个大火不曾触摸的地方。他们经过的这一路,看到无数的房屋和谷仓只剩下焦黑的骨架,烟囱竖立,像坟墓的标记,毁掉的磨坊和粮仓空留了**的石墙。烧焦的篱笆标示出牧养牲口的地方;动物们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两天的路程走下来,他们身上落满了黑色的粉尘。里奇韦说这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他是铁匠的儿子。

这就是科拉看见的:无处藏身。在那些光秃秃的黑色树干之间,就算她没戴着镣铐,就算她有机会,也找不到躲避的地方。

一个身穿灰色外套的白人老头,骑着一匹暗褐色的马小跑而过。像他们在这条黑色道路上碰见的其他旅人一样,他也带着好奇放慢了速度。两个成年奴隶倒是司空见惯,可那个身穿黑色礼服、赶马车的有色少年,还有他脸上怪异的微笑,总是让陌生人感到不安。那年轻的白人头戴红色的圆顶硬呢帽,挂着一块块干巴皮革穿成的项链。等他们认出那是人的耳朵,他便龇出一排豁牙,牙早让烟草染成了棕黄。发号施令的是个年纪大一些的白人,用阴森森的目光阻止了一切交谈。那旅人继续向前,拐过了弯角,道路从两座光秃秃的山头中间穿过,正好在这儿绕了个弯。

霍默打开一床破被子,让他俩坐到上面,再把他们的伙食分别盛进两个马口铁盘子。猎奴者允许他的囚徒得到均等的一份食物,这是他刚入行时养成的习惯。这样做减少了抱怨,他让客户出钱就是了。在焦黑的田野边缘,他们吃着咸猪肉和博斯曼准备的豆子,一波波的干蝇发出刺耳的声音。

雨水放大了火的味道,让空气变得格外辛辣。每咬一口食物,每喝一口水,烟都在上面加了佐料。贾斯珀唱道:“往上跳,救世主说了!往上跳,往上跳呀,如果你想看到上帝的脸膛!”

“哈利路亚!”博斯曼吼道,“肥嘟嘟的耶稣小宝宝!”他的声音回荡着,他跳起舞来了,黑水四溅。

“他没吃东西。”科拉说。前几顿饭贾斯珀就没吃,他嘴巴紧闭,抱着双臂。

“不吃就不吃吧。”里奇韦说。他等着她讲些什么,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科拉对他的话嘁嘁喳喳地说上一番。他们了解对方想要的东西。她保持了沉默,以打破这种默契。

霍默飞快地跑过来,狼吞虎咽,把贾斯珀的那一份饭吃掉了。他感到科拉在盯着他,咧嘴一笑,但没抬头。

车倌是个怪里怪气的小屁孩,十岁,和切斯特差不多大,但浑身上下浸透了老家奴特有的感伤,举手投足显出一副老练的做派。他对自己漂亮的黑色礼服和高筒礼帽十分用心,揪出织物上的一个线头,恶狠狠地盯它一阵子,好像那是个毒蜘蛛,然后才把它轻轻弹掉。除了喝令他那几匹马,霍默是不怎么讲话的。至于种族上的亲近或同情,他一概没什么表示。大部分时间,他只当科拉和贾斯珀是看不见的,比线头还小。

霍默负责赶车,杂七杂八的维修保养,还有里奇韦所说的“记账”。霍默维护着生意往来的账目,并把里奇韦的故事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平时揣在外衣口袋里。猎奴者说的哪些东西值得记到上面,科拉分不清。男孩还拿出同等的热情,记录市井闲话,外加一五一十的天气观测。

有天晚上,由于科拉的撺掇,里奇韦宣称自己这辈子从来不曾拥有奴隶,只有霍默做过他名下十四个小时的财产。为什么不要?她问。“为什么要?”他反问。当时里奇韦经过亚特兰大的城郊——他大老远地从纽约过来,刚刚将一对夫妻送交主人——遇到一个想还赌债的屠夫。屠夫老婆的娘家把这男孩的母亲作为嫁妆送给了两口子。上一回手气不好,他卖掉了孩子他妈,现在轮到孩子了。他胡乱弄了一张告示,写明价钱,挂到男孩脖子上示众。

男孩那种奇怪的伤感,让里奇韦动了恻隐之心。霍默圆滚滚、胖乎乎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同时流露出不羁和宁静。这是个骨子里和他一样的小人儿。他掏出五美元,买下男孩,第二天就写了解放证书。别看里奇韦半心半意地轰他走,霍默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屠夫对有色人教育没什么成见,因此允许男孩和一部分自由民家的小孩一起学习。里奇韦出于无聊,也教他识字。只要火候到了,霍默便假装自己是意大利人出身,把问问题的人弄得五迷三道。偏离常轨的盛装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成形;他的性情仍然没变。

“如果他是自由的,那他为什么不走?”

“走?往哪儿走?”里奇韦反问,“他见得够多了,他知道黑孩子没有未来,不管有没有解放证书。在这个国家,他是没有未来的。肯定有些下流胚会抓住他,一转眼便把他卖掉。跟着我,他还能了解世界。他能找到目标。”

每天晚上,霍默都会一丝不苟,打开自己的小书包,取出一套小手铐。他把自己锁到车倌的座位上,钥匙揣进口袋,这才合眼。

里奇韦发现科拉在看。“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睡着。”

每天夜里,霍默打着呼噜,睡得像个有钱的老头。

再说博斯曼。他跟里奇韦东奔西走已经三年。他本来是个南卡罗来纳出来的游民,投身猎奴事业之前,干过一连串的苦力:码头上扛活的,讨债的,挖坟的。博斯曼算不上脑子最好使的伙计,却有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里奇韦想要什么,这份才华可以说不可或缺,却也同样阴森怪诞。博斯曼入伙时,里奇韦的团队一共五人,可是渐渐地,手下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个中缘由,科拉一时也没弄明白。

人耳项链从前的主人,是个名叫史壮的印第安人。史壮自诩为追踪者,可是他能八九不离十地嗅出踪迹的只有威士忌。博斯曼通过一场摔跤比赛赢来了这件首饰,可史壮对比赛条款不服,博斯曼便抄起铁锹,暴打了红鬼。史壮丧失了听力,从此逃离团队,远走加拿大,到一座硝皮厂打工去了,反正传闻如此。耳朵虽然已经干巴了,皱缩了,可是天气一热,还是挺爱招苍蝇。但这也挡不住博斯曼喜欢自己的纪念品,新客户脸色突变的样子更让他无比受用。里奇韦有时提醒他,印第安人戴这项链的时候,苍蝇从来没烦过他。

博斯曼吃吃停停,呆望着远山,一副不常见的深思的模样。他走到一边去撒尿,回来时说道:“我觉得我爸打这儿走过。他说那会儿这是一片大树林子。等他再回来,这里就全让拓居者砍光了。”

“现在是光上加光。”里奇韦应声说道,“你说得没错。可这路只是条马道来着。下一次你要修路,博斯曼,千万记住弄一万个切罗基人,给你把它踏平。省事儿。”

“那些人去哪儿了?”科拉问。有了跟马丁多次夜谈的经验,白人什么时候要讲故事,她都能有所察觉。这让她有时间考虑自己该怎么做。

里奇韦是热心的报纸读者。缉拿逃奴的通告让报纸成了这一行的必备物品——霍默做了一丝不苟的收集——时事新闻通常可以印证他对社会和人类的诸多高见。由于工作当中遇到的个体类型,他已经习惯了讲解最基本的历史常识。他不能指望一个奴隶少女了解周边地区的意义。

他们现在就坐在切罗基人从前的土地上,他说,那些红鬼父辈的土地,后来总统另做决定,下令他们迁出。拓居者需要这片土地,如果到了那时,印第安人还不了解白人的条约只是一纸空文,里奇韦说,那就活该他们倒霉了。他有些朋友当时就在军队。他们把营地里的印第安人围起来,妇女呀,小孩呀,还有能背走的不管什么东西,逼他们急行军,徒步前往密西西比河以西。泪水和死亡之路,有个切罗基的贤人后来给了它这个名字,这可真不是瞎说,也得亏那印第安人善于辞令,才说得这么好听。因为疾病和营养不良,更别提那年冬天了,那叫一个冷,里奇韦自己都记得,想起来就怕,好几千人送了命。等他们走到俄克拉何马,仍然有更多的白人守在那儿,死赖在印第安人应得的土地上,那是上一份毫无价值的条约里承诺过的。经一事,不长一智。但是今天从这儿开始,他们就算踏上了这条路。再往密苏里走,要比此前的行程舒服多了,路早让红鬼的脚丫子踩得结结实实。

“进步。”里奇韦说,“我表弟很走运,抽奖抽到了一块印第安人的地,在田纳西北部。种了玉米。”

科拉翘起脑袋,看着这一片废墟。“走运。”她说。

在来这儿的路上,里奇韦告诉他们,这场大火肯定是闪电引起的。浓烟弥漫天空,绵延几百英里,给落日染上了猩红和紫色,宛如绚丽的瘀伤。这是田纳西登场亮相,又如一头头神奇的野兽在火山内部纠缠。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通过地下铁道穿州过省。隧道保护了她。伦布利站长说过,每个州都有每个州的可能,有自己的风俗。红色的天空让她对这片新土地上的规则生出了恐惧。他们迎着浓烟向前,落日让贾斯珀来了兴致,唱出一连串的圣歌,主题是上帝的怒火和恶人即将承受的耻辱。博斯曼没少为此光顾马车。

在火线边缘的城镇,逃难者让这里人满为患。“这么多逃出来的。”科拉说,霍默靠过来,挤了挤眼睛。离主街不远的一个营地挤满了白人,一家子又一家子,悲痛欲绝,凄惨无助,脚下堆放着奋力抢救出来的零星财产。一个个人形动物摇摇晃晃地在街道上行进,脸上带着错乱的表情,狂怒的目光,他们的衣服被火燎过,破布条子裹住了烧伤的地方。科拉对有色婴儿的尖叫已习以为常,他们尖叫是因为受苦,饥饿,疼痛,因为对负责保护他们的那些人表现出的狂躁感到困惑。现在听到这么多白人小孩的尖叫实在新鲜。她的同情留给了有色婴儿。

在杂货店,迎接里奇韦和博斯曼的是空荡荡的货架。店老板告诉里奇韦,分到土地的定居移民本想清除矮树,却引发了火灾。火势失去控制,带着无底的胃口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最后下了雨,才有所收束。一千八百万亩啊,店主说。政府答应提供救济,但没人知道救济什么时候能到。在任何人的记忆里,这都是最大的一场灾难。

里奇韦转述了店老板的话,科拉心想,原先的居民经历的野火、洪水和龙卷风想必更大。可他们已经不在这儿了,无法贡献出自己的经验。她不知道哪个部族把这片疆土称为家乡,只知道它曾经是印第安人的土地。哪块地不是他们的呢?她从不曾好好地学习过历史,但有时一个人的眼睛足以成为老师。

“他们肯定做了什么让上帝发怒的事。”博斯曼说。

“只要一颗火星跑掉,那就够了。”里奇韦说。

吃过午饭,他们在路边徘徊,白人们在马匹周围抽着烟斗,回忆旧时一次胆大妄为的经历。里奇韦老说他追科拉追了有多久,可是在把她送交特伦斯·兰德尔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并不迫切。这当然不是说她急着要和主人团聚。科拉脚步蹒跚,走进大火烧过的农田。她已经学会了戴着镣铐走路。真不敢相信竟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科拉过去总是可怜那些奴隶,绑在一起,穿成悲惨的一列,经过兰德尔家的地界。现在看看她吧。惩罚还不清楚。一方面,她曾多年没有受过伤害;从另一方面再看,不幸只是在等待时机:该来的怎么也躲不掉。脚镣下面的皮肤磨出了茧子。她走向黑树,白人没有理会。

此前她已经逃过好几次了。他们停下来补充给养,附近一支出殡的队伍让博斯曼分了心,她没跑出几米,就让一个男孩绊倒。他们给她加装了项圈,用两条铁链子连着手铐,像苔藓一样。这使她保持着乞丐或螳螂的姿势。男人们停下,到路边撒尿时,她又逃了,只比上次远了几步而已。她在黄昏时也逃过,在小河边,河水让她看到了行动的希望,却因为滑溜溜的石头而跌进水中,里奇韦狠狠抽了她一顿。她不逃了。

离开北卡罗来纳的最初几天,他们很少讲话。她以为与暴民的冲突让他们筋疲力尽,就像她也筋疲力尽一样,但沉默是他们的规矩——直到贾斯珀加入其中。博斯曼小声说着下流的暗示,霍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从车夫的座位上转过身,冲她咧开嘴,露出一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笑,但猎奴者走在队伍前头,和她保持着距离。他偶尔吹吹口哨。

科拉知道他们在往西走,而不是南下。认识西泽以前,她从来没有看太阳的习惯。他告诉过她,这也许有助于他们逃跑。有天上午,他们在一个镇子停下,在一家面包店外,科拉下定决心,问里奇韦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睁大眼睛,好像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第一次交谈过后,里奇韦便把她纳入了制订计划的过程,好像她也有权投票似的。“你是个意外之喜。”他说,“不过别担心,我们很快就送你回家。”

他说科拉猜对了。他们是在往西走。佐治亚有个种植园主,名叫欣顿,委托里奇韦解运他的一个奴隶。黑鬼纳尔逊是个狡诈奸猾的角色,善于随机应变,在密苏里的一个有色人拓居地里有亲戚;可靠的情报证实,纳尔逊现在以下套捕兽为业,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全然不担心遭到惩罚。欣顿是位德高望重的乡绅,有一座令人艳羡的农场,还是州长的表亲。可惜,他已经有个监工跟奴隶妞儿传出了流言蜚语,现在纳尔逊的所作所为,又让主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欣顿本来一直在培养这男孩,想让他将来做工头。他向里奇韦许下丰厚的赏金,甚至办了一个堂而皇之的仪式,摆出一纸合约。一个老黑鬼一边拿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一边做了他们的见证人。

由于欣顿的急切,最切实可行的路线,就是往密苏里跑一趟。“我们一弄到要找的人,”里奇韦说,“你就能跟你的主人团圆了。根据我看到的,他一定有大礼相迎。”

里奇韦并不掩饰对特伦斯·兰德尔的鄙视;说到对黑鬼的惩戒,此人有一种里奇韦称之为“花里胡哨”的想象力。从他们一伙人拐上通往大屋的道路、看见三具绞刑架的时候起,这一点就不言自明了。其中一具绞架上有个小女孩,一根大铁钩子从她肋下穿过,把她吊在空中。她的血染黑了身下的泥土。另外两具绞架仍然虚位以待

“如果我没在州北边让人扣下,”里奇韦说,“那不等你们喘过气来,我肯定把你们三个统统逮往。小可爱——她是叫这个吧?”

科拉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她没成功。里奇韦等了十分钟,她才平静下来。镇上的人眼见这有色姑娘瘫倒在地,干脆从她身上跨过,再进面包店。小吃的味道飘满整条街道,甜兮兮的,沁人心脾。

里奇韦说,他跟园主谈话,博斯曼和霍默在车道上等候。老园主活着时,这房子一向明快而迷人——是的,他以前来过,一次是领命搜寻科拉的母亲,另一次是空手而归。只跟特伦斯待了一分钟,造成那种可怕氛围的原因便显露无遗。这做儿子的为人卑鄙,正是这种卑鄙传染了周遭的一切。日光透过积雨云散射而出,灰蒙蒙的,了无生趣,宅子里的黑鬼也行动迟缓,死气沉沉。

报纸喜欢渲染种植园幸福生活的幻象,描写奴隶心满意足,成天唱歌,跳舞,爱戴明主。人们喜欢这种东西,考虑到与北方各州和废奴运动的较量,它在政治上也大有用途。里奇韦知道这种印象是虚假的——说到奴隶制,他用不着隐藏什么——但要说兰德尔种植园有多么危险,那也不是事实。这地方就像被鬼给缠上了。如果外面的钩子上缠绕着人的尸首,那谁还能为了这些奴隶满脸的苦相而怪罪他们呢?

特伦斯把里奇韦迎进客厅。他喝多了,衣服也懒得换,只裹了一件红睡袍,斜躺在沙发上。真惨啊,里奇韦说,眼睁睁地看着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败落成这个样子,但有时候金钱是可以败家的。金钱带来了不洁之物。特伦斯记得里奇韦早先来过,当时梅布尔逃进了沼泽,从此消失不见,就像最近这三个一样。他告诉里奇韦,他亲自登门,为无能而道歉,这让他父亲颇为感动。

“兰德尔家那小子,我扇他两个大耳光都不会丢掉合同。”里奇韦说,“可我已经到了成熟的年纪,我决定再等等,把你和另外一个弄到手再说。有正经事要办呢。”从特伦斯的热切和赏金的数目来看,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科拉是主人的情妇。

科拉摇摇头。她已经不再哭了,现在她站起来了,她控制住了颤抖,双手攥成拳头。

里奇韦停顿了一下。“后来还有件事。不管怎么说,你对他的影响都蛮大的。”他继续讲他拜访兰德尔种植园的经历。特伦斯简单介绍了抓获小可爱以来的事态。就在当天早晨,他手下的康奈利得到情报,知道西泽经常光顾当地一位店主的铺子,据信此人代售黑鬼小子的木头活儿。也许猎奴者可以拜访一下这位弗莱彻先生,看看情况再说。对那仍然在逃的女孩,特伦斯想要生擒,另一个则不论死活,弄回来就成。里奇韦知不知道那小子的老家在弗吉尼亚?

里奇韦不知道。这就像一场针对他老家的较量。窗户关着,但一股令人厌恶的气味还是钻进了房间。

“他就是在那儿学坏的。”特伦斯说,“他们那地方的人手软。你一定要让他明白我们佐治亚人怎么做事。”他不想让法律掺和进来。因为谋杀一个白人男孩,他们两人遭到了通缉,一旦暴民听到消息,他们就回不来了。他可以相机行事,赏金照拿。

猎奴者起身告辞。马车空空如也,车轴如泣如诉,每当车上没有重量让它安静,它就会发出悲声。里奇韦暗下决心,他回来时一定不再是空车。一定不再向另一个兰德尔道歉,尤其不能向现在管家的这个狗崽子道歉。他听到一个声音,便朝大屋转身。出声的是那女孩,那个叫小可爱的。她一条胳膊像翅膀一样扑打着。她还没死。“我听说后来多活了半天。”

弗莱彻的谎言当场瓦解——又一个心怀信仰却意志脆弱的样本——他供出了铁道那边联系人的名字,一个叫伦布利的男人。此人已无迹可寻。把科拉和西泽送出州界之后,伦布利再没回来。“去了南卡罗来纳,对不对?”里奇韦问,“也是他把你妈运到北边去的吗?”

科拉没吭声。弗莱彻的命运不难想象,也许他把妻子也搭进去了。至少伦布利逃出来了。他们还没发现谷仓地下的隧道。总有一天,另一个不顾一切的苦命人会用上这条线路。靠着命运的眷顾,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里奇韦点点头。“无所谓。咱们有大把的时间,把没聊的都补上。去密苏里的路还长着呢。”他说,弗吉尼亚南部有个站长早前落入法网,供出了马丁的父亲。唐纳德已经死了,但里奇韦想要尽力参透此人如何行事,以理解更大的阴谋怎样实施。他没想到会找到科拉,但为此欣喜若狂。

博斯曼把她锁到马车上。现在她记住了锁的声响。它先滑行一下,再咔嚓一声落位。第二天他们收下了贾斯珀。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活像一条被人打傻了的狗。科拉想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就问他打哪儿逃出来的,在甘蔗地干活累不累,他是怎么跑掉的。贾斯珀用圣歌和祷告作答。

那是四天以前的事了。此时她站在黑色的田野,置身于厄运加身的田纳西,脚下是烧过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风刮起来了,然后是雨。他们不再逗留。霍默收拾起饭后的家什。里奇韦和博斯曼把烟斗磕净,给头儿做兄弟的吹响口哨,唤她回来。在科拉的四周,田纳西的丘陵和群山向上升起,仿佛黑色大碗的内壁。火龙必定极其恐怖,极其凶残,才造就了这样满目的废地。我们就在一只盛着灰烬的大碗里爬行。一切有价值的都灰飞烟灭了,只剩下黑色的粉末,任由狂风摆布。

博斯曼拿着她的镣子,穿过地板上的铁环,然后锁牢。一共十个铁环,分成两排,每排五个,用螺栓铆在马车的地板上,足以应付临时增加的大宗货物。足够拴住现在这两个。贾斯珀占去了长凳上心仪的位置,柔声哼唱,带着满腔的活力,好像刚刚狼吞虎咽,吃完了一顿圣诞大餐。“救世主把你召唤,你将卸下重担,卸下重担。”

“博斯曼。”里奇韦轻声说道。

“他将看透你的灵魂,看到你一切的过犯,罪人啊,他将看透你的灵魂,看到你一切的过犯。”

博斯曼说:“噢。”

猎奴者钻进马车,这是他抓到科拉以后的头一次。他手里拿着博斯曼的枪,对正贾斯珀的面门开了火。血和骨头渣子涂满顶篷,在科拉肮脏的衣裙上溅得到处都是。

里奇韦抹了抹脸,解释了一下这样做的缘由。押解贾斯珀的酬劳是五十美元,其中十五美元给了那个把逃犯送进监狱的补锅匠。先到密苏里,再回头往东,到佐治亚,等把他交还主人,要花上好几个星期。把这三十五美元掰开,就按三星期算吧,再减去博斯曼的那一份,那么对于沉默,对于宁静的思绪来说,这笔失物招领的赏金就实在少得可怜了。

霍默打开笔记本,核对老板报出的数字。“他说的没错。”霍默说。

田纳西在连片的死亡盛景中渐次展开。沿着铺满余烬的道路前行,接下来的两座城镇已被大火吞噬殆尽。清晨,一座小拓居地的废墟从小山脚下浮现,成片烧焦的木材和黑色的石料。首先看见的是残垣断壁,里面原本装满了拓荒者的梦想,然后是小镇中心,坍塌的建筑连成一排。再往下走,是一座更大的城市,但它的竞争对手已遭夷平。中心地带有一处宽阔的交叉路口,已经毁灭的条条大街曾经带着开拓精神在此汇聚,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一座烤炉伫立在面包店的废墟当中,仿佛狰狞的图腾。监狱牢房的钢筋背后,蜷曲着一具具人体的残骸。

科拉不清楚这片土地究竟有什么特色,让定居的移民横下一条心,在此种植他们的未来。沃土,水源,还是景观?一切都被抹掉了。幸存者如果回来,想必会下定决心,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要么赶快回到东部,要么向着从未涉足的西部进发。这里是不会复苏的。

后来他们走出了大火灾的范围。桦树和野草摇曳颤抖。他们有了焦土上的经历,再看眼前的草木,都带着不真实的颜色,格外鲜艳,仿佛来自东方的乐园。博斯曼开着玩笑,模仿贾斯珀唱歌,足见心情大变;黑色环境对他们影响之大,远超这些人自身所知。田野里的玉米饱满健壮,已经高达六十厘米,大丰收近在眼前。火灾地区却以同等的力度,宣告了破产清算即将到来。

午后不久,里奇韦下令止步。猎奴者板着脸,大声念出张贴在十字路口的告示。他说,前面的城镇暴发了黄热病,警告一切旅人自行回避,往西南方向走,有另一条路可以绕行,窄一些,而且路面不平。

里奇韦注意到,告示是新张贴的。疫病很有可能还没有蔓延开来。

“我有两个兄弟就是得黄热病死的。”博斯曼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长大,那里天气转暖,往往热病滋生。两个弟弟的皮肤出现黄疸,变得蜡黄,鲜血从眼睛和屁股里往外流,抽搐发作,剧烈地撼动着他们小小的身子。有人推着吱吱乱叫的独轮车,运走了他们的尸首。“死得好惨。”他说。他又一次变得不苟言笑。

里奇韦去过这座小城。市长是个腐败的庄稼汉,食物也让你蹿稀,但他保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绕行势必让他们的旅程增加可观的时间。“黄热病是搭船来的。”里奇韦说。它的源头在黑非洲,经西印度群岛,紧随着贸易传入。“这是进步过程中缴的人命税。”

“那下来收税的税官又是谁呢?”博斯曼说,“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恐惧让他变得任性而难以驾驭。他不想继续逗留,就连这个十字路口离瘟神的怀抱也过于接近了。霍默没等里奇韦下令——也没遵从只有猎奴者和小鬼秘书掌握的信号——便驱动马车,远离了厄运缠身的城镇。

向西南行进的路上,还有两处告示牌写着同样的警告。通往疫区城镇的道路没有显示出危险就在前方的迹象。那样长时间地穿越火场的旅行,让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变得更为恐怖。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才再度停下。这段时间足够科拉仔细审视她逃离兰德尔家之后的旅程,并将自身的种种不幸编织成一幅厚重的画卷。

奴隶制的总账里塞满了一份又一份的名单。这些名字首先汇集于非洲海岸,那是数以万计的载货单。人货。死者的名字和生者的名字同等重要,因为每一个由于疾病和自杀——以及出于会计核算需要而标注的其他事故——产生的损失,都需要向雇主做出合理的解释。在拍卖台上,他们清点每一场拍卖所购买的奴隶;在种植园,监工用一行行紧密排列的草书保存下工人的名录。每个名字都是财产,是能呼吸的资本,是血肉创造的利润。

这种特殊的制度把科拉也变成了一个拉清单的人。在她的损失明细上,人没有降格为一个个相加的数字,而是乘以了仁慈。她爱过的人,帮助过她的人。伶仃屋的女人们,小可爱,马丁和埃塞尔,弗莱彻。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西泽、萨姆和伦布利。贾斯珀不归她管,但凭着他留在马车和科拉衣服上的血污,他也可以算作她自己的死者。

田纳西受了诅咒。起初,她把田纳西所遭的毁坏——火灾和疫病——归因于正义的伸张。白人得到了应得的。因为奴役她的人民,因为屠杀另一个种族,因为窃取脚下这片土地。让他们受着火焰和热病的灼烧吧,让毁坏从这里开始,一亩一亩地游荡吧,直到死者的冤也伸了,仇也报了。但是,如果人们收到的都是自己那一份合理的不幸,那么她又做过什么惹祸上身的事呢?在另一份名单上,科拉标出了哪些选择把她送上了这辆马车,羁于这些铁环。其中有男孩切斯特,有她为他挺身而出。鞭打只是对不服从的标准惩罚。逃亡却是极其严重的犯罪,因此而来的惩罚之烈、之广,将她在投奔自由的短暂旅途上遇到的所有好心人都囊括其中。

她一边随着马车的车簧上下弹跳,一边闻到了潮湿的泥土,感觉到起伏的树木。为什么这一片土地逃过一劫,而五英里外的另一片却在大火中遭殃?种植园的惩戒卑劣而恒久,世界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走进这世界,你看到坏人逃脱了应得的惩罚,好人却代他们站到笞刑树下。田纳西的灾难是大自然一视同仁的结果,无关定居移民的罪恶,无关切罗基人过去怎样生活。

只要一颗火星跑掉。

没有锁链把科拉遭逢的种种不幸拴死在她的性格或行为上。她的皮肤是黑色的,世界就是这样对待黑皮肤的人。不多,也不少。伦布利说,每个州都不一样。如果田纳西有一种脾性,它就该像这世界阴暗的性格,偏爱任意的惩罚。无人可以例外,无论他们梦想的外形,也不看他们皮肤的颜色。

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帽檐下露出棕色的鬈发和一对卵石般的黑眼珠,赶着一队驮马从西边过来。他的脸颊晒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红色。他截住里奇韦这伙人,说前面就有一处大型的拓居地,以民风彪悍而闻名,当天早晨还没受到黄热病的袭扰。里奇韦也告诉此人,他再往下走会遇到怎样的情况,并向他道谢。

眨眼之间,路上的交通流量就恢复了正常,连动物和昆虫也出来凑热闹了。文明世界的景色、声音和气味重新包围了这四位旅人。行至城郊,一户户人家迎来了夜色,点点灯火在农舍和窝棚里闪亮。城市出现在眼前,自从离开北卡罗来纳,科拉见过的城镇里,就数这一座最大,但未必那么早就已落成。长长的主街,沿路有两家银行,很多喧闹的酒馆,足以把她带回寄居于宿舍的时光。城里没有入夜后就会安静的迹象,商店还在营业,市民们在木板铺就的人行道上游荡。

博斯曼坚决不在这里过夜。如果热病如此之近,那么它接下来很可能会传到这儿,也许它已经在市民的体内不安分地躁动起来了。里奇韦对正经的床榻充满渴望,因此有些不悦,但还是做出了让步。补充给养之后,他们便在路边扎营。

男人们忙前忙后,科拉仍然锁在马车上。透过帆布篷敞开的口子,闲荡的人一瞥见她的面孔,便赶紧移开目光。这些人面皮粗糙,穿着低劣的土布衣服,远不如东部城镇那些白人的打扮。拓居者的衣衫,不是定居者的服装。

霍默吹着一首格外单调的贾斯珀的小曲,爬进马车。死奴隶仍然躺在他们中间。男孩手里抓着一个牛皮纸裹起来的包袱。“给你的。”他说。

这是条深蓝色的裙子,上面有白色的纽扣,柔软的棉布散发出一股药味。她举起裙子,用它挡住帆布篷上的血渍,外面的街灯一照,帆布上的血格外突出。

“把它穿上,科拉。”霍默说。

科拉抬起两手,锁链哗哗作响。

霍默给她解开脚镣和手铐。和每次一样,科拉估算了一下逃跑的机会。她发现绝无可能。她在心里合计,像这样的一座城市,粗俗而野蛮,暴民必定人多势众。佐治亚那个男孩的消息有没有传到这儿?她根本不去想那起意外,也没把它收入她的罪过清单。那男孩属于他自己的名单——但是安个什么名目才好呢?

她换衣服的时候,霍默看着她,像一个从她在摇篮里就一直伺候她的贴身男仆。

“我是被抓来的。”科拉说,“你主动和他在一起。”

霍默一脸茫然。他掏出小本本,翻到最后一页,刷刷地写了起来。男孩写完,又把她的镣铐重新扣上。他给了她一双不合脚的木鞋。他正要把科拉锁到马车上,里奇韦发了话,吩咐把她带出去。

博斯曼还在外面理发洗澡。猎奴者把他从看守长那儿敛来的报纸和追逃通告交给霍默。“我带科拉去吃个饭。”里奇韦说完,便带她走进市井的喧闹。霍默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阴沟,已经凝结的暗红色的血渗入了泥浆。

木鞋挤脚。里奇韦没有将就科拉难以迈开的脚步,依旧大步流星,走在前头,根本不担心她会跑掉。她的镣铐犹如拴在母牛身上的铃铛。田纳西的白人没有注意她的。一个年轻的黑人倚靠着马厩的墙,成了仅有的一个把她看在眼里的人。瞧他的样子,是个自由民,穿着灰色的条纹裤和牛皮马甲。他望着科拉移动,就像科拉当初注视着绑在一起的奴隶艰难地走过兰德尔种植园。看到别人披枷戴锁,为自己不受桎梏而庆幸——简直是有色人走了大运,难道他们不是随时都会大祸临头吗?如果你们的目光有了接触,双方都会赶紧把头转向别处。可这个人没有。他点了点头,便让来往的行人挡在了身后。

在南卡罗来纳时,科拉曾经往萨姆的酒馆里瞟过几眼,但从未跨过门槛。现在呢,如果她成了顾客中间奇异的一景,那么里奇韦一抬眼,就会让这些人各忙各的

,哪里还敢管别人的闲事。照看柜台的胖子卷着纸烟,死盯着里奇韦的背影。

里奇韦让她坐到后墙处一张歪斜的桌边。积年的啤酒味道渗透进地板、墙壁和天花板,此时却统统让炖肉味盖住了。女招待梳着马尾辫,膀大腰圆,乍一看像扛棉包的。里奇韦点了两人的饭菜。

“我一开始没打算选这双鞋。”他告诉科拉,“但裙子很适合你。”

“它干净。”科拉说。

“现在嘛,我们的科拉可就不像屠宰场的地板喽。”

他有心激起科拉的反应。她拒绝回应。酒馆隔壁忽然传来钢琴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只浣熊在琴键上来回奔跑,乱踩乱跳。

“你一直都没问你那同伙。”里奇韦说,“西泽。它上没上过北卡罗来纳的报纸?”

看这架势是要表演了,就像公园里星期五晚会上的一个节目。里奇韦把她打扮一番,就为了晚上带她上戏园子。她等着。

“去南卡罗来纳很奇怪,”里奇韦说,“因为他们搞了新体制。过去有很多犯罪活动。说是过去,其实也没过去多远。就冲他们整天谈论什么提高黑人的水平啦,让野蛮人走向文明啦,那儿就是个同样嗜血如命的地方,一直都是。”

女招待端来了干面包皮和两大碗土豆炖牛肉。里奇韦看着科拉,对女招待窃窃低语。科拉听不见他说了什么。那姑娘哈哈大笑。科拉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醉了。

里奇韦响亮地进食。“我们在工厂把它逮住了,正赶上要交班。”他说,“一帮五大三粗的有色牲口围在它身边,又一次发现了过去的恐惧,本来以为自己都忘掉了。一开始没出什么大乱子。又一个逃犯落网而已。后来消息传开,说西泽之所以遭到通缉,是因为杀害了一个小男孩……”

“不小了。”科拉说。

里奇韦耸耸肩。“他们闯进了监狱。说老实话,是警长给开的门,可那么说不够惊心动魄。反正他们闯进监狱,把它剁成了肉酱。这些高尚的南卡罗来纳的公民啊,他们不是又办学校又搞星期五赊欠吗!”

小可爱的消息已经让她在里奇韦面前垮掉了一次。这一次不会了。她有了准备——在做出残忍的举动之前,他会两眼放光。西泽死了,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很长时间。用不着追问他的命运。有天夜里,在阁楼上,西泽闪现在她眼前,像一颗火星,一个微小而清晰的真相:西泽没逃出来。他没有北上,没有新衣、新鞋、新的欢笑。科拉坐在黑暗里,倚靠在椽子之间,她明白自己又一次是孤单的了。他们抓住了他。里奇韦敲响马丁的家门之前,科拉已经结束了哀悼。

里奇韦从嘴里扯出一条软骨,“我这次抓捕,不管怎么说,钞票还是赚了一点,顺道再把另一个小子送回去,交给他的主人。里外一算,终归有的赚。”

“你像个老黑鬼,到处刮油水,就为了兰德尔那几个钱。”科拉说。

里奇韦把两只大手放到高低不平的桌子上,压得桌面朝他那边倾斜过去。肉汤漫过了碗的边沿。“他们应该修修这玩意。”他说。

肉汤疙疙瘩瘩的,里面有不少起着增稠作用的淀粉。科拉用舌头碾碎疙瘩,当初艾丽斯的一个帮工,而不是老厨娘本人做饭时,科拉也这样吃过东西。墙那边的钢琴师弹起稍显欢快的曲子。隔壁一对醉醺醺的夫妇开始跳舞。

“贾斯珀可不是暴民杀死的。”科拉说。

“总有意想不到的损失。”里奇韦说,“我白喂了它那么多饭,没人给我补偿。”

“你没完没了地找理由。”科拉说,“动不动就换一种说法,好像名称变了,它们就不是那么回事似的。可是名字容易改,真相你改不了。你杀人不眨眼,你杀死了贾斯珀。”

“那是私事好不好,”里奇韦嘴软了,“我不会在这儿谈的。你和你朋友杀了个男孩。你也有你的理由。”

“我那时要逃跑。”

“我说的就是这个:生存。你现在感觉糟透了吧?”

逃跑的过程中出现了一连串的复杂情况,男孩的死是其中之一,就像那天夜里没赶上满月,或是小可爱一出木屋就叫人发现,从而让他们失去先发优势一样。但是她心里有一扇窗子推开了,她看到那男孩儿在病**发抖,他母亲在他坟前哭泣。一直以来,科拉也在哀悼着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这个束缚着奴隶也束缚着主人的制度下,又一个人成了牺牲品。她在心里把那男孩从孤零零一个人的名单上挪开,放到了马丁和埃塞尔下面,哪怕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她识字以前自己的签名一样。

即便如此。她告诉里奇韦:“不。”

“当然不——这不算什么。还不如为那些烧尽的玉米地哭,为我们汤里漂着的这头菜牛哭。为了生存,你得做你必须做的。”他抹抹嘴巴,“不过你是对的,你埋怨我埋怨得有理。我们总是弄出各种花言巧语来掩盖真相。如今的报纸就这么干,多少聪明的家伙在谈论‘上帝所命’啊。好像这是个新观念。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里奇韦问。

科拉往后一靠,“继续圆谎。”

“意思是拿你那一份,你的财产,不管你认为那是什么。人人都在拿自己分得的地方,那你也可以去拿。无论是红鬼还是非洲货,他们放弃了自己,交出了自己,所以我们能够拥有我们合法拥有的。法国人收回了领土要求。英国人和西班牙人溜之大吉。”

“我父亲喜欢他那个印第安人谈论大神明。”里奇韦说,“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我更喜欢咱美国的神明了,是他把我们从旧大陆召唤到新大陆,让我们征服,建造,推行文明。毁灭需要毁灭的。教化少数种族。教化不了,就镇压。镇压不了,就根除。我们的命运是本着天意来的——天降大任于美国。”

“我得去趟茅房。”科拉说。

他的嘴角耷拉下来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她走在前头。通往后巷的台阶上有一摊呕吐物,滑溜溜的,他抓住她一只胳膊肘,帮她扶扶稳。她关上茅房的门,把他挡在外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要算一大顶级乐事了。

里奇韦并不气馁,继续发表讲话。“拿你妈来说吧。”猎奴者说道,“梅布尔。误入歧途的白人和有色人策划了罪恶的阴谋,把她从主人家里偷走。我眼睛眨都不敢眨,把波士顿和纽约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有色人营居地。锡拉丘兹,北安普顿。她北上加拿大去了,现在正笑话兰德尔家的,笑话我呢。我把这事当成了私仇。所以我才给你买这条裙子。好让我看看她被裹起来当成送给她主人的礼物时,是个什么样子。”

他恨她母亲,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对母亲的恨。这种恨,再加上两个人脑袋上都长着眼睛这一事实,意味着他们有两件事是共通的了。

里奇韦稍作停顿——有个醉汉想上厕所。他把人家轰走了。“你潜逃了十个月。”他说,“十足的侮辱。你和你妈一路货色,就该把你们统统灭绝。跟我一个星期了,上着镣子,还和我顶嘴,没完没了你,我在送你回家呀,你腥风血雨的家。废奴分子的游说团最喜欢显摆你这样的了,给白人演讲,那些白人,对世界怎样运转一无所知。”

猎奴者错了。如果到了北方,她一定会消失,过一种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生活。像她母亲一样。好歹有这一点,是她从那女人身上继承来的。

“我们都尽自己的本分。”里奇韦说,“奴隶和猎奴者。主人和有色人工头。涌入港口的新来者,政治家,警长,报馆记者,还有抚养强壮儿子的母亲们。像你和你妈这样的,要算你们种族里的人尖儿。你们部落里的弱者已经被淘汰了,他们死在了运奴船上,死于我们欧洲人带去的传染病,死在了农田,给我们种棉花和靛蓝来着。你必须强壮,才能在劳动中生存,才能让我们更伟大。我们把猪养得肥肥的,不是因为猪让我们高兴,而是因为我们需要猪才能生存。但我们不能让你们太聪明。我们不能让你们把我们超过。”

她解完手,从一摞报纸当中挑出一张追逃公告,揩了屁股。然后她等着。磨蹭一点儿是一点儿,虽然少得可怜,可这是她的时间。

“你还是小黑崽子时,就听过了我的名字。”他说,“这名字代表了惩罚,对逃奴迈出的每一步和每个逃跑的念头紧追不舍。我每带回家一个奴隶,都能让额外二十个奴隶放弃满月时的计划。我是秩序的化身。那消失的奴隶也是化身。希望的化身。抵消了我的业绩,传到下一座种植园,就会让奴隶动心思,人家跑得,它也跑得。如果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得承认美国的天命出现了裂缝。那我可不答应。”

隔壁的音乐现在慢下来了。成双成对的人儿走到一处,相挨相拥,摇摆,扭动。和另一个人轻歌曼舞,那才是真正的交谈,而不是说这些个废话。她知道这一点,虽然她从未像那样和别人跳过舞,西泽请她跳过,她没答应。只有西泽曾向她伸出手,对她说:过来一点儿。也许猎奴者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科拉想,他摆出的一切理由都是真的,含的儿子受了诅咒,奴隶主不过是在履行上帝的意志。也许他只是和茅房的破门说说话,等着里面的人擦净屁股。

科拉和里奇韦走回马车,只见霍默两只小手捏着缰绳,拇指一下下在上面搓弄,博斯曼喝着瓶子里的烧酒。“城里害病了。”博斯曼说,“我能闻出来。”这年轻人走在前头,上了出城的路。他说出了让他扫兴的事。刮脸和洗澡都挺好;脸面焕然一新,让他看上去简直天真无邪。可他在妓院不能人事。“鸨母哗哗流汗,像头母猪,我知道她们害了热病,她,还有她那些婊子。”走多远再扎营,里奇韦让他决定。

她睡了不长时间,博斯曼爬进来,捂住了她的嘴。她早有准备。

博斯曼把指头放到自己嘴前。科拉在他的控制下尽量点着头:她不会喊叫的。她现在大可以吵闹一番,叫醒里奇韦;博斯曼会找些借口,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可这一刻她想了好几天,就等着博斯曼让肉欲冲昏头脑。离开北卡罗来纳以来,这是他喝得最多的一次。当晚他们扎营过夜,博斯曼恭维了她的裙子。她横下了一条心。如果能说动博斯曼解开镣铐,这样的黑夜足以掩护她的逃跑。

霍默响亮地打着呼噜。博斯曼从马车的铁环上松脱她的锁链,轻拿轻放,唯恐环环相碰,弄出动静。他卸掉科拉的脚镣,抓牢她手腕上的铁索,不让它发出声响。他先下去,再扶科拉下车。她只能看见两三米外的道路。够黑了。

里奇韦一声暴喝,将他打翻在地,接着又踢他。博斯曼开始抵挡,里奇韦踢他的嘴。她差一点儿就跑了。就差那么一点儿。可这暴力来得太快,刀锋般的暴力,让她一下子蒙了。里奇韦吓住了她。霍默拿着提灯跑到马车后面,照亮了里奇韦的脸,猎奴者瞪着科拉,怒火在脸上熊熊燃烧。她有过机会,却错失了,现在看到他的脸,反倒释然。

“你这是做什么呀,里奇韦?”博斯曼哭着说。他倚靠着马车的轮子,这才不至于倒下。他看着自己两只手上的血。项链已经断了,耳朵掉了一地,好像泥土正在倾听。“里奇韦大疯子,想干啥就干啥。最后我也走。我走了以后,就剩下霍默接着让你揍。”他说,“反正他喜欢。”

霍默咯咯笑了两声。他从马车上取来科拉的脚镣。里奇韦搓着拳头,发出粗重的喘息。

“裙子真好看。”博斯曼说。他扯下了一颗牙。

“你们几位要是敢动,就得满地找牙。”一个声音说道。只见三个男人走进了亮处。

讲话的是城里那个年轻的黑人,那个冲她点过头的。他现在没在看她,而是监视着里奇韦。他的金丝眼镜映出提灯的光亮,好像灯里的那团火在他体内燃烧。他的手枪在两个白人之间来回摆动,仿佛寻水术士拿着占卜棒。

第二个男人端着一杆来复枪。他又高又壮,穿着厚厚的工作服,让科拉想到了戏装。他长了一张四方大脸,棕红色的长发向上梳成扇形,犹如雄狮的鬃毛。此人的姿态表明,他不喜欢听人吩咐,他眼睛里那份傲慢也不是奴隶的傲慢,不是那种外强中干的姿态,而是无可动摇的事实。第三个男人挥舞着一把鲍伊猎刀,身体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两位同伴讲话的间隙,他急促的喘息在暗夜里清晰可闻。科拉认得出他的神态,那是逃奴的神态,吃不准逃亡过程中节外生枝的变化。她在西泽身上看到过,在宿舍新来的人身上看到过,她知道自己也曾多次表现出这样的手足无措。他伸出刀,哆哆嗦嗦地指着霍默。

她从没见过有色人拿枪。此情此景让她大为震惊,这样的一种新概念实在太大了,她脑子里一时容纳不下。

“你们这帮小子误入歧途。”里奇韦说。他现在没有武器。

“误入歧途?是的。都怪我们不太喜欢田纳西,我们想回家。”

为首的人说,“你迷失了自我。”

博斯曼咳嗽两声,跟里奇韦对视了一下。他坐起来,绷紧了身体。两支枪对准了他。

为首的人说:“我们要上路了,可我们想问一下这位小姐,想不想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更好的旅伴。”

“你们这帮小子打哪儿来的?”里奇韦问。科拉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在考虑对策。

“哪儿都有。”此人说。他声音里有北佬的腔调,北方的口音,像西泽一样。“后来碰上了,现在我们一起工作。你老实待着,里奇韦先生。”他微微转了转头,“我听见他叫你科拉。这是你的名字吗?”

她点点头。

“她叫科拉。”里奇韦说,“你知道我了。那位是博斯曼,那一个,叫霍默。”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霍默便把提灯掷向了拿刀的人。灯从他的胸口弹开,砸到地上,这时候玻璃才碎。火溅开了。为首者朝里奇韦开了枪,没打中。猎奴者扑到他身上,两人双双倒地。红发枪手更有准头。博斯曼向后飞出,一朵黑色的花儿,猝然怒放在他的腹部。

霍默跑去拿枪,枪手在身后追他。男孩的大礼帽滚到火里去了。里奇韦和对手在地上厮打,闷哼,喊叫。他们滚到了燃烧的灯油边上。科拉片刻之前的恐惧又回来了——里奇韦已经把她训练得精于此道。猎奴者占得了上风,将对手按到地上。

她可以跑了。她现在只有手腕上的锁链。

科拉跳到里奇韦背上,拿锁链勒住他的脖子,用力绞进他的肉里。她的尖叫发自内心深处,像火车呼啸的汽笛在隧道里回响。她使劲拉啊,扯啊。猎奴者的身体腾空而起,将她撞到地上。他甩开科拉的当儿,城里那个人也重新举起了枪。

逃奴模样的扶着科拉站起来。“那小孩是谁?”他问。

霍默和枪手还没回来。为首者一边用枪指着里奇韦,一边要拿刀的那个去看看。

猎奴者用粗大的手指揉着受伤的脖子。他没看科拉,这让她再度生出了恐惧。

博斯曼呜呜地哭了。他声音颤抖:“他将看透你的灵魂,看到你一切的过犯,罪人啊……”灯油还在燃烧,光亮忽大忽小,但终归能够照见一摊血水洼,越来越大。

“他要流血流到死了。”里奇韦说。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城里人说。

“这不是你的财产。”里奇韦说。

“那是法律说的。白人的法律。还有别的法律。”他转向科拉,语气也温和了。“如果你愿意,小姐,我可以为你崩了他。”他平心静气地说。

对里奇韦和博斯曼,她想要一切的厄运统统落到他们头上。霍默呢?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心里想怎样处置那个奇怪的黑孩子,他像是另一个国家派来的密使。

不等她开口,城里人便说:“还是把他们铐起来吧。”科拉从地上拾起他的眼镜,用袖子擦擦干净。他们三个等待着。他的同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他们把里奇韦的两个手腕铐到马车轮子上,他露出微笑。

“要我看,”为首的人说,“那小孩十分狡猾。咱们得走了。”他看了看科拉,“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科拉抬起穿着新木鞋的脚,往里奇韦的脸上狠狠踢了三下。她想,如果老天不开眼,不惩罚这个恶人,那么她来。谁也没阻止她。后来她说,那三脚是为了三条人命,她谈起小可爱、西泽和贾斯珀,让他们在她的话语里短暂地复活。可这不是真心话。那三脚都是为了她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