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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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人间最美好

    老龙镇福来居酒肆里头的说书人曾经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战国时期在青阳王朝北方祖地出了一位使锏的高手,招式灵活迅疾,套路攻势千变万化相通串变,寥寥数年间只执两柄平棱锏,由北向南从青阳北庭院一路过蜀地、北唐再去了南面的大楚,硬生生挑遍了当时世间的各路高手而未尝一败,据说是真正将这兵家杀伐之器使到了那“雨打白沙地,锏打乱劈柴”的宗师境界。哪怕连当年江湖上如日中天的剑神唐濯都只是百招之后打了一个平手,依旧不败。一时之间,这位锏大家的名望风头劲无二,后来才知道是天上某座神秘宗门里的老祖寿数尽了之后投胎转世的陆地谪仙,天生便于丹田处筑了那意味着武道止境的巍巍武楼。好嘛,这消息传开了之后,更便是没人再敢去和那锏大家做甚胜负之争了。后来那位如日中天的锏大家被一位稀疏平常的豆蔻少女登门拜访,更是要与其切磋武艺,锏大家欣然允之,结果可是什么?仅仅短短数十招里头,不仅分出了胜负,还决出了生死。



    



    一代使锏宗师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手里。



    



    这算什么事?



    



    后来,那位少女在江湖上便再也不见踪迹。于是江湖便有人言,这位豆蔻少女正是那位锏大家命中克数之人,武道如此,天上人修道叩长生,也逃不过这冥冥因果。之后这东胜神洲的世间武林,对于年纪轻轻的少女男童,面慈却吃肉的和尚道士,嬉笑怒骂的老翁老妪,往往见着了便敬而远之。



    



    思绪悠悠,恍然之间看到那白衣少女越来越亮的眼光,刺得张布衣双目一疼。这莫名其妙从武庙里头出来的少女,先后打飞了地上的一主一仆,若说仅是将那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大败于手下,还不说什么。可是那位蟒服老人可是货真价实的青阳武坛登堂入室的寥寥十数人众了,这位幽宫九千岁,杀力惊人,出手便是生死。



    



    张布衣初出茅庐的少年,眼界不高,但又不是瞎子,怎么都看得出这位身着宫中宦臣貂寺蟒服的老人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阴柔冷漠的白眉老人气势内敛却高深莫测,连他都被眼前这位白衣少女信手拈来地从武庙里头扔出来,自己上去和这姑娘单挑?那来一百个自己估计都不够这少女打的。



    



    沉吸一口气,张布衣向那白衣少女抱拳,“在下初入武品,经不起前辈指点。”



    



    抱剑汉子在一旁幸灾乐祸,讥讽道:“你若是比人家厉害那还需要什么指点?”



    



    白衣少女开怀点头,“是这个道理!”



    



    张布衣面露苦色,疏通了一下四肢筋骨,少年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那就恳请姑娘你……下手轻一些,我可不想像这位老先生似的,跟秋天田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遥遥坠在地上。”



    



    白衣少女笑着点头,随后正色道:“看招。”



    



    话音未落,少女身形化作一道白虹掠至少年身前,玉脂般白皙的右手握拳径直捶杀向张布衣面门。张布衣反应极快,向后仰去,蹬出双腿便踢向少女胸脯。白衣女子勃然大怒,“你死了!”



    



    抱剑汉子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啃泥的看中的小子,有点魄力的。”



    



    院子里,白衣少女落拳如雨下,潮水一般的攻势轰得少年节节败退。张布衣偶有间隙出招反击,便被白衣女子极为轻松地化解过去。少女的攻势气势如虹,愈演愈烈,颇有仙人擂鼓的震撼之感,张布衣身处其中只觉得耳畔似有千军万马的奔腾攻杀之声,他自认为根基薄弱,一身先天无暇的体魄虽然不复,但他天生过目不忘,更是自幼在街头巷尾里的殴斗里长大,对于近身搏杀有着天然的敏锐。少年只觉得自己境界底下,可是当下却觉得不论自己如何抵挡出招,依旧会是慢上白衣少女半招半式。明明那少女的出招和步伐都清晰落在眼中,却无法跟上,陷入一种极为怪异的被动之中。



    



    加上白衣少女长得清纯可人,出招却是回肠荡气,攻势之间大气磅礴犹如沙场对垒的壮观之资。陷入战局之中的张布衣全身心思都放在了防御和退守之中,依旧坚持地极为艰难,一旁观战的抱剑汉子看得津津有味。这位白衣少女境界其实并不高深,和张布衣搏杀之间出手更是将境界稳稳压制在武道一品的同等境界之中,张布衣初结一口武家气时间不久,根基依旧略显薄弱,与其说是一场战斗,更不如说这是白衣少女在为这位布衫少年喂拳筑基,每轰出百拳少女便会慢上几步给那少年露出几个清晰的破绽。武道攀登,除却年复一年的打熬体魄根骨,最根本的便是实打实的攻守杀伐,这便是与天上修士最大的区别。空有一身境界修为却不善于战斗的修士大有人在,但若是陆地武夫早已死了千八百次,故而修士之中最擅杀伐的兵家自古便被三教打压,修大道叩长生,兵家修士本心便与之相违背,以力证道不注那冥冥因果气运,完全靠着自身一身修为纵横世间,故而兵家修士和世间剑修极难证道飞升,但每有大成飞升者,皆是战力远超想象。也因为此,兵家与剑宗落在儒释道三教眼中那便是真正的大道不同,争锋相对了。



    



    挨了整整一千拳的张布衣浑身伤痕累累,出招七次,最好的一次便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毒蛇吐信一般出了一掌凿向少女白皙的脖颈,被那白衣少女灵巧避开,拂过了少女几根乌黑的发丝。少女白衣往后一飘,轻盈地落在武庙门口,朝那气喘吁吁的力竭少年微笑点头。



    



    抱剑汉子大声鼓掌叫好,连呼精彩过瘾,当浮一千大白。柳永望着精疲力尽的少年,笑道:“怎么样,感受到差距了没?人家捶你跟打沙袋似的,而且将境界压制在和你同境,初结武品根基不稳能遇到兵家修士替你喂拳垒筑根基,有几个人能遇到这种好事?”



    



    柳永脸色一变,突然想到什么,“他娘的,这小丫头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感觉到武庙门口凌冽的那股杀意瞬间暴涨,柳永赶忙举起双手,舔脸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败得彻头彻尾的少年盘膝而坐,认认真真地运气,一番激烈的战斗之后,张布衣体内的那口武家真气仿佛真正活了过来,带着盎然的生机在体魄经脉内游走,除却力竭和伤痛,张布衣的精气神反倒是饱满浑厚,按照抱剑汉子口诀里的路数吐息绵长,一口口新气入体,血气恣意勃发,修筑着体魄内的经脉和窍穴。白衣少女静静地看着少年打坐吐息,一双漂亮的眼眸瞪得颇大,“修筑经脉窍穴?你竟会这般心法口诀?难道是须弥山上的臭秃驴的俗世行走?”



    



    边上的汉子打了个哈哈,“我教的,口诀自然是我的。”



    



    白衣少女道:“你很强,但你是谁?”



    



    “我叫柳永。”抱剑汉子带着几丝希冀,“是剑仙,很厉害的剑仙,你听过没?”



    



    白衣少女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抱剑汉子怅然若失。



    



    在一旁的寒文藻和蟒服老人早已醒来,蟒服老人沉默不语,只是极为枯寂地静坐疗伤,寒文藻看着那英姿勃发的白衣少女,心头极为苦涩。



    



    一路顺风顺水,最后竟然在这开窍山的兵圣庙栽了个跟头,而且这一摔,可能极重,后果将会远远超出他的掌控。两年前自朝歌城幽宫离开之际,他拿着钦天监的山河图,以及那枚传承悠久的山水印,奉他父皇之命一路收敛故国山河气运,镇压那些流落山河之中跌落神位的那些前朝山神河神,青阳甲子前力压战国群雄的兵圣尉缭子并不在册,其中的牵扯太深太久。青阳兵圣因何没有进入朝歌城的武庙,列于历代兵家先祖队列之中,对此他所知甚少,对于这位事迹流传悠远本身也传奇至极带着几丝神秘的兵圣大人,他那位授业恩师曾经暗示过,这位兵圣并非世间所说的青阳国祚所化,而是天上某位兵家圣人转世而已,战国诸侯割据,东胜神洲烽火遮天的岁月里头,那位兵圣筑京观三十万,破城屠人百万,修的远非寻常兵家之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早已忤逆儒家先贤为天地立下的条条框框。那位青阳兵圣以杀伐证自己的大道,这滚滚尘世如何,说到底与她并无牵连,替青阳王朝开拓疆土,本就是买卖一桩,谁都不欠谁。



    



    至于后来的纷争,不论那时寒文藻如何哀求,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便修起佛门的闭口禅了。



    



    至于这番游历青阳山河,寒家子替寒家收敛江河气运,原本就是在自家庭院行家务事,十六国灭的流散国运在一甲子的青阳炼气士和阴阳家修士的缝缝补补之中收敛了十之七八,如今青阳王朝更是蒸蒸日上,朝纲之上文臣武将层出不穷。此番开窍山之行原本并不在这位寒家皇子预计的行程之中,出了西蜀之后,寒文藻偶遇了一位中年儒士,境界极为高深连蟒服老人都看不清其深浅。经过一夜深谈,在那位儒士的推荐之下,才有了这趟开窍山之行,也是通过那位儒士,寒文藻才知晓甲子前的青阳兵圣香火竟然暗藏在这菩萨州开窍山之中。那位坐在山岗酒肆摊头上,喝着二两味淡如水的黄酒的青衫儒士神通广大语出惊人,更是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那位兄长背后势力的密谋。



    



    青阳当今皇帝寒伯食的数位子嗣中,真正能继承那座皇位的只有太子寒武蓟与他寒文藻,这乃是百官心照不宣的认识,其背后暗藏的更是东宫背后的武党与他寒文藻背后的文党之间的争锋相对、明争暗斗。他那位兄长,自幼随战国老将杨阵习武镇守南境,十二岁入南境边军从兵卒入伍,一步步靠着沙场军功做到将军之位,深得青阳武将势力人心,最让他心中生寒的是那位兄长娶的更是江南士族门阀之女,动摇了一部分明哲保身的文官。



    



    那位儒士给出的计策相当简单,遏制太子的兵家气势,而让自己未来数年潜心拜入儒家书院,读书做学问。后者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做到前者,便难于上青天了。那位儒士听完只是微微一笑,随后便将应对之策娓娓道来。



    



    便是来此开窍山,镇压去那位战国时期青阳兵圣最后的二三缕残缺魂魄,沥取其兵家气运纳入己身。



    



    只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会是当下这个局面。



    



    白衣少女看着那个神色有些落寞的年轻人,略带几分讥讽道:“青阳以武立国于东洲北滨极寒之地,一路吞并列国才扶摇而起,靠得可不是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全是你的祖辈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我不知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你考虑,还是在害你,反正如果我是寒氏子弟,对于替青阳开疆拓土的功勋老将,会多抱有几丝尊重。”



    



    寒文藻极为洒脱地微笑点头,“多谢前辈教诲,文藻铭记在心。不知前辈可就是兵圣大人?说实在的,前辈长得和我想象中……区别很大。”



    



    白衣少女冷笑了两声,“挨了打就少说点话,整天自作聪明,怪不得斗不过你那兄长。”



    



    抱剑汉子咧嘴一笑,又朝那白衣少女竖了下大拇指,气势磅礴的白衣少女意外地有几分羞涩,随后有些娇羞地朝那汉子施了个万福,这把一旁的主仆二人看得心中一阵悚然。连九千岁寒笑颜都未曾发现这男人有半分修为境界,现在来看不是寒笑颜眼界太低,而是这个邋遢汉子的境界实在太高。



    



    一阵咕噜声从少女腹部传来,于是少女的脸庞瞬间涨的通红。



    



    汉子大笑,“吃饭吃饭。”



    



    寒文藻起身将那俩先前陷入昏迷的马夫摇醒,二人本是驻守边塞多年的老兵,醒来之后看着自家小主子,难逃一阵自责与羞愧,华服公子善解人意道:“非凡夫可阻也。”



    



    俩位马夫起篝火烧水煮饭的工夫里,张布衣依旧盘坐着调理着体魄内经脉诸窍穴,白衣少女走到少年跟前一阵打量,直到看到少年腰袢那平淡无奇的竹藤鱼篓,那张好看的脸庞上慢慢浮现一丝困惑。



    



    抱剑汉子轻咳俩声,“矜持,矜持。张布衣还小,你这样贴着脸瞧人家,他可是会脸红的。”



    



    白衣少女转过头怒声喝道:“出去单挑!”



    



    好嘛,一言不合就单挑,这暴脾气。寒家主仆二人看得一阵无语,抱剑汉子则无奈扶额。白衣少女颇为得意地扬起头,看着悠悠醒来的少年吐了好长一口浊气,笑道:“这个武道初品才算稳固,能得我喂拳的人,不过一手之数,你欠我一个人情。”



    



    张布衣看着白衣少女,心中戚戚,低声道:“多谢前辈。”



    



    白衣少女暴怒,“前辈?前辈?我很老吗?你是瞎了眼吗?我也就和你一般年纪!”



    



    此言一出,众人难掩心中好奇,尤其是那寒文藻与蟒服老人,只是如何敢当着这位拳打脚踢便将武道八境巅峰的九千岁击败的白衣少女发问?



    



    抱剑汉子笑吟吟的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那布衣与白衣,心头思绪却飘到了千万里外,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之前的一些光景。



    



    那是在一片距离东胜神洲极为遥远的大地,有三个年轻人结伴同游。有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稚气未褪的年轻剑客,以及一位平静温和的书生。三人之中,少女境界最高战力最强,无愧为那个时代最闪耀的天骄;书生的才气最高心性最好,笔落惊风雨,胸怀天地苍生;而那个年轻的抱剑郎,浑没个正经样,废体残躯,自然剑术也不怎么好,倒是整天嬉皮笑脸的,对朋友很认真、很仗义。再后来,岁月如梭,物是人非。听说那个年轻的小夫子做出了天大的学问,真正读出了一腔浩然气。那个年轻的抱剑郎变成了抱剑的汉子,依旧嬉皮笑脸,漂泊四海,只是有了一身举世无双的高明剑术。



    



    抱着锈铜剑的男人微眯双眼,轻声自语:“人间最美好,不过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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