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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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我欲天青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臭味,白云寨已经化为人间炼狱,官兵们在四处搜捕着平民,或者给地上还能活动的补上几刀。

    看着眼前的惨状,杨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失了冷静,尽量扯着嗓子指着叶德潜说:“姓叶的,你乱杀平民,这可是挨千刀的死罪,本官定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你老老实实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董遂良和刘思唐微微一怔,他们最是清楚杨素对于言官的不屑,能把“参你一本”这种话说出来,难道是真的气晕了头?

    叶德潜却不知道杨素在京城的优良战绩,见他喜怒形于色,如此计较一时得失,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一低头,微微抱拳道:“杨大人,这谋反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本将如此行事,也是出于一片公心,就是告到皇上那里,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好,很好!”杨素气是真气,但他平时不会表现得如此暴躁,此时只是释放出来,“姓叶的,你给本官等着!”

    撂下这么一句狠话,杨素谁也不管,推搡开身边叶德潜的亲兵径直走了出去。唐赛狠狠瞪了一眼叶德潜,也跟着冲出。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过叶德潜吗?”唐赛追至杨素身边,眼神闪烁着试探问道。

    “嗯,似乎只能等我回京后想办法了。”杨素叹了口气,“主要是我孤立无援,董遂良受尽屈辱,自然不会考虑白云寨中的百姓,老刘折了几个手下在山贼手里,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若是我执意调查此事,恐怕只能做孤胆英雄了。”

    唐赛微微一怔:“我本来以为你是真的生气了,原来还是如此冷静,若是回了京,你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个姓叶的。”

    杨素摇了摇头:“没想好…其实,我是想不出。这叶德潜贵为都指挥使,好歹也是正二品的朝廷大员,若是不能找到铁证,想要办了他简直难如登天。”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唐赛失望地叹了口气,看着满目疮痍的山寨。

    杨素对这个话题是有些羞于启齿的,他很清楚,如果离开了河南地界,天高皇帝远,叶德潜就算做出多么有伤天和的事情,他的手都不可能伸得那么长了。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在尸体堆之间穿行,周围是官兵们搜寻活口的呼喝声,入目尽是残肢断臂。杨素紧紧捂着口鼻,眼前的炼狱让他不忍再看。

    正行走间,杨素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跤,他下意识地望过去。

    “虎子!”

    虎子此时正被埋在尸体堆的最下面,似乎是官兵也不忍心下杀手,只将他埋在那里,等着他闷死。杨素赶紧蹲下身子,想要将虎子拉出来。

    “别!”唐赛立即阻止了他,“不知道他受没受伤,不能这么硬来!”

    这么说着,唐赛已经俯身用力,开始把上面那些尸体推到一边,杨素也用出吃奶的力气帮忙,终于弄出了一点儿空间。唐赛一使劲狠狠一抬,杨素立即将虎子拉了出来。

    他小小的身躯受尽了折磨,胸前不知怎么肿起一个大包,腹部已经瘪了下去,裤腿也软踏踏地粘着双腿,似乎骨折得厉害。

    “还有救吗?”杨素看着唐赛,他觉得嘴里咸咸的,也不知是不是咬出了血。

    唐赛也不答他,迅速剥开了虎子的上衣,那个肿胀的大包的真容露了出来,一块沾血的馒头就在那里偷偷藏着,杨素的眼睛一酸,瞬间留下泪来。

    唐赛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眶酸胀,用青霜剑小心翼翼地割开虎子的下身裤子,终于掉下了眼泪,看着杨素摇了摇头。

    “你不是高手吗?你们高手不都会内功救人的吗?”杨素摇晃着唐赛的肩膀,“你倒是说话啊!”

    唐赛回过头来,满是泪水的眼眸与他对上,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沉默,再一次袭击了他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老师…”

    杨素微微一怔,他跪在地上,看着虎子的小脸儿:“我在呐…我在呐!”

    虎子早就动弹不得了,口中只是呜噜噜地说着:“爷爷…爷…爷…”

    杨素一呆,眼泪再一次流下来,若要去找耿老头,此刻只能去九泉之下了:“孩子,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虎子似乎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只是重复着那一句“爷爷”,杨素抬起头看向四周,眼里尽是模糊的景象。他擦干眼泪:“是要把这个…这个馒头送给你爷爷…虎子!虎子!你醒醒…”

    时间仿佛在杨素的世界静止了,他跪在那里,抱着虎子小小的躯体,痴痴傻傻地左右摇晃。

    慢慢地,人们围拢了过来。

    “杨大人,杨大人…”董遂良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心想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就这么傻了吧。

    杨素恍若未闻,他呆愣愣地看着前面,良久才问道:“刘思唐呢,让他过来…”

    刘思唐被他阴冷的声音一吓,竟然打了个冷战:“杨大人,我在这!”

    “去把耿大爷的尸首找回来,快去,这是命令!”杨素说话似乎已经不带半点儿人气,简直如同一具活着的僵尸。

    刘思唐在聚义堂内多亏了耿大爷才得以活命,又受过虎子一小块儿馒头的恩情,是以对这对儿爷孙心怀感激。他应了声是,立即对内卫们一阵描述,让他们去翻找耿大爷的尸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思唐终于抱着一物回来,递到杨素身前:“杨大人,老刘对不住你,只找到了这个。”

    入目的是耿大爷的人头,杨素既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了一点点亲切。他将头颅放到虎子身边,呵呵一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控制嘴角扯出这种扭曲的弧度的:“有酒吗?”

    “有!”刘思唐迅速抱来一坛不知是哪里酿造的老酒,“就是没有乘酒的器皿了。”

    杨素摇了摇头,一把将酒坛抢过,缓缓在地面洒了一些:“虎子,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你不要怪为师无能。”

    说完这句话,他将酒坛举到唇边,酒水猛地倾倒入喉咙,灌了他个满嘴满鼻:“咳…咳…”

    还不够…还不够…还要再喝…

    又是一次这样自虐式的重复,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唐赛眼中含着泪水:“你给我起来,你给我醒醒!”

    杨素茫然地看向他,双眼似乎再一次有了焦距。不知怎么,这一耳光就像是紫萱打的,在他的意识里,似乎只有那个懂他,爱他的女子才会知道他此刻最需要什么。

    杨素有些自嘲地笑笑,从地上缓缓站起,拍了拍唐赛的肩膀,然后将酒坛随手丢给刘思唐:“埋了吧…”

    他这一句便是决然,竟然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唐赛将眼泪擦干,回头扫了一眼那对死不瞑目的爷孙,咬了咬嘴唇,这才紧紧跟上。

    叶德潜在亲兵的拱卫下缓步来到杨素这边,对着他和董遂良拱了拱手:“不知二位大人作何打算,要不要稍作休整再动身南下?”

    董遂良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河南境内待着了,他谨慎地看了眼杨素,见他面无表情地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如蒙大赦般说道:“我们有皇命在身,在此地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哪里还有时间歇息,还是尽早出发为妙。”

    叶德潜点了点头:“二位大人真是忠君体国,实乃我辈楷模。河南境内刚刚遭灾,治安还没有回复,本将这就调派一些兵马护送你们,还望二位大人不要推辞。”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名为护送,实为监视,赶紧把两位钦差老爷送出河南境地才是他心中所想,省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董遂良正要说话,却没想到刘思唐先开口了:“还是算了吧,依本官看,这叶大人的兵马也就那么回事儿,说不定还要给内卫弟兄们碍手碍脚的。”

    刘思唐言语中暗含着钉子,显然对叶德潜这种亡羊补牢的行为看不过去。

    杨素沉思片刻,暗暗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才对叶德潜说:“姓叶的,你别以为这时候派兵护卫我们,本官就会轻饶过你。”

    叶德潜差点儿笑出声,对杨素越发轻视,心道:“你当做官是小孩子玩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连脑子都不清醒了,真是有病。”

    他心中越是不屑,脸上越是恭敬:“是,杨大人该怎么找就怎么着,本将也得履行职责不是。这事儿啊,就听我的了,没得商量!”

    杨素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了,刘思唐得了他的授意自然不会轻易反驳,直到叶德潜带着得逞的笑意走远,这才开口相问:“杨大人,你这是为何,难道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杨素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着众人一同向寨子中心移动。他沉吟良久,看着官兵们抬动一具具尸体,忽然压低声音说道:“董公公,老刘,待到行至官道,我要与你们分头行动了,到时候你们要帮我打好掩护。”

    “杨大人,您这是?”董遂良还没说话,刘思唐却是反应过来了,他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杨素。

    “我要去中牟县彻查叶德潜痛下杀手的原因。”杨素紧紧握住拳头,然后缓缓松开,“这些平民百姓不能就这么枉死了。”

    董遂良一听杨素又要惹是生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杨大人,咱们是身负皇命的钦差,怎么可以如此托大行事?”

    杨素摇了摇头:“董公公,可还记得圣旨上那‘便宜行事’的四个字?您尽管放心,皇上布置的任务,我一定会顺利完成的。”

    董遂良气得一跺脚:“杨大人,这么说吧,圣人尚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可是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是人哪儿有不犯错的,可凭什么就你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这官场上,哪有你这么死心眼的?”

    杨素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被京中百官评价最为变通的自己,竟然在董遂良眼中是个死心眼的。可是一闭上眼睛,虎子的稚嫩的小脸就在眼前晃呀晃的,若是就这么放下了,他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董公公,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有些事,是我们这些做官的读书人不得不做的。我不是要做什么贤臣、良臣,更不是要做什么圣人,我只是要扫尽这天上的阴霾罢了…至少,我得救救孩子。”杨素说出这种高端的话,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狂人日记》,他苦笑一声。

    一旁的唐赛则露出了惨烈的笑意,坚定了跟随左右的心思:“他就该是这样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是吗?还好没有让我失望。”

    董遂良气得发抖,指着杨素的鼻子:“你居然枉顾皇命!不要以为就凭你一人,就能澄清玉宇,荡尽天下黑暗了。别说你一个杨素,就是十个八个,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杨素心意已决,只是微微扫了他一眼:“圣旨只说‘便宜行事’,董公公可别把枉顾皇命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

    董遂良感觉自己肺都炸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愣头青,深吸了两口气,开始最后的劝说尝试:“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人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

    杨素没想到这胖太监居然还有这文化水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心想:“这老兄可以啊,居然还会类比。”

    董遂良见他没有打断,赶紧抢声说:“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天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天地。不能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杨大人,你现在这是想只用长江而不用黄河,实在是大错特错啦!”

    杨素沉吟片刻,指着远处,似乎有奔流的波涛声传来:“董公公,现在黄河决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