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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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踏春诗会(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中华上下五千年,若论清明诗,杜牧的这首《清明》无出其右。此诗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整篇语言通俗,写得自如之极,毫无经营造作之痕迹。可以说,此诗是无数穿越者的福音,当然它也充当了一回杨素的救世主。

    不过也会有不开眼的妄图污了杨素的诗名,拿准备好的套话评论此诗,就比如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的路袁坤。这位仁兄似乎压抑了很久,听了这首《清明》,阴阳怪气地评论道:“《毛诗·大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杨大使,你的志向便是那杏花村中的酒家吗?”

    杨素此时既然吟了这首《清明》,自然已经低调不得,便激发了一身傲气,喝道:“住口!无耻小儿,岂不知吟诗作词乃我等文人交流之雅事,你身无半分功名,安敢在踏春诗会之上饶舌?你既然知道《毛诗·大序》,那我便问你,它是何人所著?”

    这话直击路袁坤要害,他哪里记得西席先生说过的所有内容,只是尽挑了有印象的说,此时被杨素大声喝问,脑子里面已被搅得一团浆糊,只能手捂胸口:“杨素小儿,你竟敢…”但见杨素怒发冲冠,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竟是被吓得哑口无言,连骂人的泼皮话都说不口。

    叶紫萱何时见过杨素此等气势,只觉得他异常高大,又被《清明》这首诗的内容和气质所震撼,一时间心乱如麻,看着杨素的背影,竟有些痴了。

    王继芳是谦谦君子,对路袁坤起了怜悯之心,他走过去扶住路袁坤,苦笑一声:“今日才算是见识到杨兄的厉害!”他说这话,算是帮路袁坤找了个台阶下。

    虽然王继芳是李正的学生,但是叶李之争那是上一辈的事情,杨素对王继芳观感极佳,自然要给他面子,也就不置可否地一笑,然后对着四面作揖道:“本官孤身入京,宦海又似一片迷途,心思纷乱。以致今日清明,看到路上行人,竟有了借酒消愁的心思,可笑可笑…”

    杨素刻意用本官自称,只为了提醒周围那些未入仕的才子,想要挑战他杨素,先考个功名再说。不过这诗会讲究个以文会友,哪有用身份压人的道理,杨素虽然可以图一时清闲,但是日后必然会受到士林非议。

    杨素倒是浑然不惧,因为他清楚“风评”二字不过是表面文章,只要干出政绩,皇上就一定会用,明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逐清官而用能吏’就是这个道理。很多读书人不在官场,对这种东西自然是雾里看花,自以为可以言语杀人,殊不知对很多已经脱离了‘群众’的官员来说,“风评不佳”就是隔靴搔痒。拜托,言官骂人都要讲基本法的,好吗?

    王继芳也是离乡多年,被杨素说到了心坎里,于是有感而发:“清明本是一家人团聚,出游祭祖的日子,杨兄产生这种想法,不足为怪,何来可笑之说,若不是叶小姐快人快语,此次诗会我们就少了一篇传世佳作了。”

    李启东也终于反应过来,说道:“没想到杨兄今日清晨已经得了如此佳作,却是我等比不了的,还是送于四位先生处品评吧。”这时早有一名士子誊抄了诗作,递到杨素面前,请他写上标题。

    其实大家都是明白人,哪里看不出刚才叶紫萱和杨素言语之间的微妙,只是谁都不愿意承认杨素七步成诗的才能,又不敢轻易得罪叶一清,所以硬是承认了叶紫萱“此诗为早上”所作的说法。

    唯有王继芳风光霁月,与众人一同往万春亭送诗时轻轻拍了拍杨素的肩膀,低声说:“杨兄果然有七步成诗的高才!‘此诗出,万诗没’,哈哈!”却是又拿光熹评价《竹石》的原话取笑他。

    四位老先生早已注意到他们刚才的冲突,但是因为隔得太远,对杨素的诗词听不真切,又不可能放下身份去到年轻人当中,于是干脆饮茶谈笑,点评诗词,对那边的事情权当不见。

    此时终于有人将诗词放到案上,四人便都探头去看,只见上面“清明”两个大字写得规规整整,四人俱是一愣。敢用这“清明”二字做题目的,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被天下士子喷死了,还有一个是脸皮够厚不肯自杀的,盖因天下无人敢说一篇诗作就可定义清明这个重要的节日。

    邹氏兄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想到:“杨素此诗的喷点也太好找了。”两人抿了口茶水,又悠闲地往下看去,却没想到越看越是心惊,看到最后,竟然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诗中所写可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清明?

    两兄弟喜爱饮酒,经常对坐饮酒讨论诗词文章,邹邵嘴唇有些发干,伸手取茶要饮,却总觉得对上这首诗,淡绿色的茶水就少了些味道,喃喃自语道:“这首诗流传开来以后,‘杏花村’三字恐怕要成了所有酒肆的雅号了。”

    来自南方的许乐与黄应中两位大儒,看见他们有些发呆,颇为得意地一笑,心想:“这杨素可真为我们南方读书人长脸。”

    两人正要开口评价,却听邹靖说道:“二位先生,君子不夺人所好,这首就让我们先来吧!”

    原来却是邹氏兄弟极其喜爱此诗,认定此诗会成不朽名篇,想要争一争这首评的名头。后世收录此诗的书籍,时常会写道“河北邹氏兄弟评曰”,想到这里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许乐心中觉得好笑,刚才南方学子的诗词,这邹氏兄弟说几个字都觉得金贵,现在倒玩起这一套来了,却是忘了他对待北方士子时也是这般刻薄。他微笑着摇摇头,说:“还是我们一起来吧,老夫心中所想,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邹邵也不多做纠缠,当先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纷纷’二字用的甚妙。‘纷纷’,若是形容下雪,那该是大雪,所谓‘纷纷扬扬’,就是那种感觉。但是临到雨,情况却正相反,那种叫人感到‘纷纷’的,绝不是大雨,而是细雨。这蒙蒙细雨,恰恰就是春雨的特色。细雨纷纷,完全抓住了清明“泼火雨”的神髓,刻画了那种凄迷而又美丽的境界。”

    邹靖却是不给他继续品评下去的机会,打断了他:“‘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应该是出门在外的行旅之人,‘断魂’二字倒是在诗词中常见。想象一下,正值清明,你孤身一人走在蒙蒙细雨中,必然会经历一种内里十分强烈,可是又并非明显表现在外的很深隐的感情,可能是相爱相思,可能是惆怅失意,也可能是暗愁深恨,这‘断魂’二字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黄应中听这两兄弟评诗,腹诽:“哪有这么评诗的,大家一人一句吗?”他为难地看了看最后两句,然后有些抱歉地对许乐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评道:“这最后两句画面感极强,一问一答的简单对话,情景十分生动,余韵邈然,耐人寻味。‘杏花村’不一定是村庄的名字,也不一定是酒家的名字,有可能只是在美丽的杏花深处,正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在等候接待雨中行路的客人,这会给雨中行路的异乡人,带来极大的安慰。”

    许乐将那抄了诗的宣纸举于眼前,对一众才子说道:“人人都道这清明难写,盖因每个人心中的清明不同,可能是思乡的旅人,也可能是致仕的官员。但是杨素此诗,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几乎写出了每个愁思之人心中之清明。此诗一出,这清明诗,怕是不太好写了。”

    说到这里,许乐将诗稿小心翼翼地放下,再仔细看了一遍方才递给旁边的三人,三人又传阅品读了一遍,啧啧称奇,好一会儿才将诗稿交还给杨素等人。

    一众才子刚才只知道杨素作了首好诗,却没有想到竟会得到四位大人如此之高的评价。王继芳眼神清澈,退了一步,对杨素做了个揖以示敬佩。而李启东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将有些痴呆地路袁坤带到杨素面前道歉:“杨兄,刚才出言质疑你的诗才,却是我孟浪了。”

    本来李启东、路袁坤二人是奔着打压杨素来的,却没想到帮他一诗成名,只是这结果怎么也让他们生不起气,谁都知道此诗诗格之高,乃本次诗会之冠,这杨素凭的是真才实学,任你用尽计谋,愣是拿他没办法。

    杨素也没想到杜牧的《清明》竟然被解读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如同高考时的阅读理解,想来当时诗人只是有感而发,到底愁的是什么,估计连自己都不一定清楚。

    他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片刻想好应对,还是决定“拉李打路”,然后对李启东作揖说道:“李兄言重了。”又拍了拍路袁坤的肩膀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路贤弟,学过《毛诗·大序》算不得什么,学会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杨素却是没有想到,因为参加诗会的都是读书人,“经师易得,人师难求”这句话,竟比《清明》一诗传颂度还要高。而小路同志,做为这句话的背景,自然沦为读书人的笑柄,再加上老路被他的老板叶一清弄丢了官,其后竟有很长一段时间传出“宁惹阎王,莫惹杨素”的话,凡是想弹劾他的,都要先斟酌斟酌。

    《清明》一诗问鼎诗会,以至于后面的诗作都入不了四位大儒法眼,反倒是作词的极其活跃。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什么‘才子’敢去触杨素的霉头,万一杨素在弄一首词出来,这诗会可就没法待了。

    大儒们不会品评女子的诗词,因此叶紫萱的几个小姐妹一直是围着他转,拿一些自己做的诗词让杨素评价。杨素读书时期做阅读理解写中心思想的那套模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哪里懂得如何评价诗词,竟被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折腾得苦不堪言。

    他想找叶紫萱帮他解围,却看这丫头正躲在一边,忽而抿紧嘴唇,忽而眉头轻皱,似是陷入了什么心事当中。他非常感激叶紫萱不顾自身地维护他,就对一众官家小姐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缓缓走到叶紫萱身边。

    叶紫萱感到有人接近,回头看却发现是杨素,强作镇定地展颜一笑:“杨世兄,你来啦。那首《清明》真是传世佳作,连四位先生都赞不绝口呢!”

    杨素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不对,但又想不清楚其中关节,只能开口相问:“世妹,怎么啦?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其实叶紫萱最是清楚这首《清明》是杨素现场所写,杨素的才学通达天人。她想到自己刚才还想用自己的诗词帮他蒙混过关,就有些无地自容;又想到来时路上杨素竟然只字不提他的诗才,心中更是失落,小妮子芳心初动,竟然患得患失起来。

    但叶紫萱心胸豁达不弱于男子,只沉默片刻,便下定决心把话说清楚:“杨世兄,小妹曾以为自己才学不弱于男子,今日见了你的诗词,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赶来的路上看你不甚在意,却是心中已有沟壑,不用小妹再来聒噪了。”

    杨素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最是清楚,那些不会作诗的话句句发自真心,根本不是谦虚,却没想到叶紫萱竟因此而产生误会,他赶紧出声安慰:“诗词不过微末小道,愚兄所追求的是老师那般的治国大道。世妹,可还记得‘禁书案’?若不是你的指点,愚兄此刻恐怕正在大牢里面蹲着吃糠咽菜呢,世妹诗词或许不如我,但是却救了我的命呢!”

    叶紫萱听他说得好玩儿,也被带动了情绪,掩着嘴唇轻笑:“小妹这便去取府中准备的糕点,绝不叫你吃糠咽菜!”

    杨素为了逗她开心,忙不迭地点头,还夸张地去擦口水,便真如一个饿鬼投胎一般。叶紫萱更觉开心,说:“杨大诗人,一会儿,你可要评一评小妹的诗词!”

    杨素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