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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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禁书风波

    时间来到光熹九年二月底,这日,光熹与臣子们又议了政务,看看时辰早朝早该散了,便罢了早朝,令文武百官各回本位,独留下叶一清和李正两位大学士在宫中用膳,叶一清看李正老神在在,似乎毫无惊讶之色,只好拿住了情绪谨慎应对。

    光熹此时却是谈笑风生,与李正谈笑,又与叶一清对饮,兼顾两位大人的情绪。叶一清却是越发迷惑,心道:难道皇上想借共宴的机会缓和我和李正的关系?

    忽然光熹有些突兀地问道:“不知两位大学士可曾听过这样的话:君王如果总是坚持仁义,就肯定会灭亡,他必须狡猾如狐狸,凶猛如狮子。狮子不能防御陷阱,狐狸不能抗拒豺狼,所以,君王做狐狸是要发现陷阱,做狮子是要吓走豺狼。”

    叶一清心说帝王心术可不就该如此,但是这类话一旦说出来或者落于纸面,却成了大逆不道。但是他素来谨慎,自然不会轻易做结论,只是躬身说道:“回皇上,臣还是首次听说。”

    李正却是捋着胡须笑道:“这‘狡猾如狐,凶猛如狮’臣似乎在哪里读到过,想来应该出现在近日读过的信件或奏章之中。”叶一清暗道不妙,这李正博闻强识,如此激烈的言论只要读过,他断然不会忘记出处,今日怕是皇上和他一唱一和,来了一个双簧戏。

    果然,光熹对伺候在一旁的李贤招了招手,让他将一本奏章递了上来,然后说道:“叶卿,你既然没听说过,就来看看这句话的出处好了。”

    这奏章却是御史陶莹的弹劾杨素的奏疏,前面三分之一还是那些统一的歌功颂德的套话,叶一清当着光熹的面,只能别别扭扭地读了,却没想到越往下看越触目惊心,读到最后,竟然已经有冷汗流了下来,暗道还好刚才没有说‘狡猾如狐,凶猛如狮’那句话大逆不道,不然自己这个学生就是神仙难救了。李正竟然绕过了他,将奏疏直接送到了光熹手里。

    陶莹的奏疏中弹劾杨素“机深志险,包藏祸心”,而导火索,正是杨素的翻译工作。他翻译了一本叫做《君主论》的西洋政治禁书。《君主论》主张一个君主为了达到自己的事业或统治目的,不要怕留下恶名,应该大刀阔斧,使用暴力手段解决那些非用暴力解决不了的事,不必要守信义,伦理道德可以抛弃不管,因为目的高于手段。这显然与汉族传统的五常以“仁”为核心的思想所冲突,而杨素无疑成了李正一派的标靶。

    要说真是世事无常,君主论此书在欧洲被禁,其原因就是此书与基督教义严重不符,偏偏两位教士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它随身带了出来。而此书杨素恰巧读过,翻译起来得心应手,自然会把它作为首选。

    陶莹弹劾的角度是极其刁钻的。他认为,《君主论》的翻译要把一种语言转变成另一种语言,期间必定会掺杂杨素的主观理解,而杨素有刻意扩大“否认道德”的嫌疑。

    叶一清辩才无双,但是公然讨论帝王之术的事情他从未遇到过,更何况还编纂成书,就算杨素顶着一个翻译的名头,这似乎也有点儿过于惊世骇俗了。

    若说此书是西洋的舶来品,蛮夷学说荒诞,我天朝上国应当宽容,但杨素翻译之时不对书籍做遴选甄别,将儿戏之作《君主论》翻译成书,这不是玩忽职守?若说此书是夷人文字写就,翻译难免有纰漏,这就是在说,杨素翻译时夹杂私货,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一时间叶一清心思电转,素有急智的他竟是完全没有想出该如何辩解。

    此时却是光熹替叶一清解了围:“叶卿,朕以为,只读这奏章中的片面之词还不能对这杨编修翻译的《君主论》下定论,今日,朕便将已经译好的部分通读一遍。刚才朕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想到你是杨编修的老师,这才问问你的看法,却没想到你也是第一次听说。”

    叶一清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此次不是李正与光熹合谋的一次围剿,却是光熹的制衡之举,在给自己准备的时间。只是皇上心中又是怎么想的?若是叶派大臣跳出来支持杨素翻译的内容,会不会被安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而自己会不会失了君心,这杨素还能保的下来吗?一时间,叶一清竟然有些迷茫了。

    这时光熹又恢复了刚才的谈笑风生,对杨素受弹劾的事提也不提,叶一清才渐渐放下了心事,也曲意奉迎起来,一时宾主尽欢,气氛渐渐热络。

    叶一清苦挨着宴席结束,顶着李正意味深长的目光走出了午门,悄声对正在轿旁候着他的叶七说道:“吩咐人去会同馆把杨素叫到府上见我,只跟他说不要拖延,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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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华朝懂英语的唯一一人,杨素成了日常不用入翰林院办公的第一位编修。在一般人看来,教两个鬼佬使用汉语简直是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因此王继芳对他现在的工作态度的评价就是“苦中作乐”四个字。当然杨素却不会这么认为,若是真的让他一头扎进那些大部头里修订史书,那才是一种折磨。杨素只需要将自己翻译的作品交于翰林学士张聪即可。至于这位张聪,是叶一清一手提携起来的,用现代的话说,那就是自己人。

    在杨素看来,他的工作还算清闲,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因此,对这次时隔不到半月的过府,他是没有什么压力的,步履轻松地跟着叶七一路走入偏厅,此时叶一清还没换下朝服,满脸严肃地让杨素落了座。

    叶一清盯了杨素良久,才说道:“‘狡猾如狐,凶猛如狮’,你对为君之道倒是看得透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议论帝王之术,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咱们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加起来都不够给你垫背的!”

    叶一清忽然提高了音量,真把杨素吓了一跳。他初来乍到华朝,还没想通皇帝权力神圣不可侵犯,只考虑到《君主论》此书是西方君主的案头读物,是一本不朽的政治名作,所以选择此书作为翻译首选。他甚至还曾心中幻想凭借此书奠定自己华朝“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身份,却没想到招来了杀身之祸。

    叶一清也不等杨素辩驳,简单介绍了下情况,然后扶着前额说道:“此事机巧关节太多,为师也难以一时捋顺,现在为师来问,你来回答,若想活命,你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素哪里还敢多作他想,从椅子上站起,躬身应是。

    叶一清沉吟片刻,说道:“先想清楚陶莹的问题。你的书稿尽数交与张聪,最终却被陶莹读到,对于此事你是怎么想的?”叶一清此时却是对张聪有了怀疑,他须得先理清内部问题,再来想对策。

    杨素闻弦歌而知雅意,凭借着多年的政治直觉,在听到情况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想法:“学生是这么想的,张学士乃是谦谦君子,学生以为此事与张学士无关。”

    杨素收了收身子,居然演起了情景剧。

    他先是扮演起了他在礼部的直属领导,主客司主事路天亭:“哎呀,张学士,好久不见啊!近日杨编修天天泡在会同馆和两个西夷人待在一起,工作成果却全都交到了翰林院,我们礼部这边不好交差啊!”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跳到一边,饰演起了张聪:“路主事,杨编修还是很努力的,你看,今日他送来的书稿我还没有读过。”

    杨素又扮演的路天亭似是凭空举起了什么,仔细研读起来,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

    演到这里,偏厅窗口外的回廊忽然传来了一声娇笑,这笑声似乎很有感染力,连板着脸的叶一清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做作地清了一下嗓子,似乎是在驱赶回廊里的人离开。然而事与愿违,偏厅的门此刻却被推开了,叶紫萱就那样俏丽地站在门口。她穿着紫色衣裙,一身貂裘将她姣好的身材遮住,真如画中走出的仙女。

    叶一清眉头皱得很深,开口训斥:“紫萱,为父正在和朝廷命官商议朝中大事,你且关上房门,不要来打扰。”

    叶紫萱却不怕他,走进屋里,轻敲着父亲的肩膀,撒娇说道:“今日这偏厅之中坐着的可不是朝堂同僚,而是书院师徒,杨世兄是父亲的学生,女儿只想来瞧一瞧他是不是真的如您说的那般机智不凡。”

    叶一清腹诽道:叶杨两家还成了世交了?但他一向宠爱女儿,此时又觉得打发不掉她,只能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对杨素说道:“你的猜想倒是有些可能。李正把控礼部十余载,这书稿被路天亭读过,就相当于被李正本人读过了,只是这张聪怎么会犯下如此失误,为师心中实在难以放下。”

    叶紫萱却是放慢了敲背的动作,低声提示叶一清:“这张、路两人都是嘉兴府人,是光武十九年的同科进士啊。”她的声音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让杨素听了个清清楚楚,杨素刚演完情景剧,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差点儿喷了出来。这闺女也太顽皮了,哪有这么落父亲的面子的。

    不过这倒是解释得通了。古代官员的关系网,除了亲人,那就是同学和同乡最为亲厚,大家按乡土抱团,互相攻讦,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南北之争的原因。此二人来自相同的地方,又是同年考取功名入仕,必是同学无疑。这两人既是同学又是同乡,他们应该会有一定的私交,故而不太设防。也正因为这样,这路天亭对《君主论》应该只是管中窥豹,可能只有对序言的匆匆一瞥。人家张聪又不傻,总不至于让你端着文章看个够。

    叶一清已经从女儿的调皮导致的尴尬中恢复了过来,他想通关节,把张聪的事情放下,又继续问道:“这《君主论》到底怎么回事儿?”

    杨素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君主论》是学生翻译的第一本西方书籍。其主旨是君主的政治行为不应该受到道德规范的束缚而应完全以实效为原则,其中还应当包含保护百姓的私人财产,重视军队的作用等思想。学生已经将此书翻译完成,只是还没校对检查,只将序言部分送到了张学士那里。”

    听到这里叶一清差点儿吐血,这些论点有的是反帝反封建的,有的是反对儒家文化的,你搞这么一本书出来不是存心找死,然而《君主论》已经上达天听,此时想要腰斩已经绝无可能,一时间叶一清竟是无话可说了。

    叶紫萱却是来了兴趣,漂亮整齐的门牙咬着下唇,眉头微微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杨世兄,此书是如何论述的,用什么方法来支撑作者的论点?”

    杨素曾经通读过此书,并且有些心得,不然他也不会将此书作为翻译的第一选择,对于叶紫萱的问题当然得心应手:“此书是西洋一个叫做意大利国的国家的作者所著,主要通过归纳西洋历史上一些王朝的兴衰以及君王的手段来支撑论点。”

    叶紫萱听到这里,立即露出了笑容:“路天亭只读到了序言的一小部分,陶莹弹劾上疏也是断章取义。杨世兄回去只要将《君主论》进行删减,只把西洋历史的部分翻译成书,这样不就可以了?编修本来就是史官,朝贡国还有蛮夷的历史都会作志修史,翻译《君主论》中的历史事件可是杨世兄的本职工作。”

    叶一清听了,还是摇摇头反驳道:“杨素所译的序言部分已被皇上带回去阅读,序言的作用乃是介绍和评论此书的思想内容。杨素若是只翻译西洋历史,皇上一眼就能看出!”

    叶紫萱解决了难题,兴奋地小脸通红:“父亲,此书是意大利国的作者所作,却由法兰西僧侣带入华朝,这两国语言不同,必然存在翻译的错谬呀。杨世兄本意就是只译历史部分,之所以一字不差地翻译序言,是因为要阐明此书为意大利国作者所著,而法兰西国的译本,可能不能准确地表达原著的意思!”

    杨素听到这里两眼放光,暗道好姑娘,脑子真是灵活,他略有些激动地说:“学生不懂法兰西语,却是用的英吉利语与两位法兰西僧侣进行的交流,《君主论》的翻译工作也是依次经过了意、法、英、汉四种语言的转换,只要后续请老师作跋,说明翻译过程中遇到的语言问题,此事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叶一清也点一点头,虽然如此行事仍有可以攻讦的余地,例如编修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东西还编纂成册,也算玩忽职守。但是考虑到华朝对西洋夷人的一无所知,杨素的行为是完全可以用一心为公这种忠君爱国的理由搪塞过去的。

    叶一清又把各方各面考虑了一遍,嘱咐杨素:“你回去后立即把《君主论》按照我们的思路进行删减,我会让叶七一直跟着你,你每译完一个部分,就差叶七给为师送来,其余事情,你不用管了。对了,你也无须上疏申辩,只要皇上还有耐心,他们拿你毫无办法。”

    叶一清却是在这次事件中看到了机会,今夜他还要招张聪过府,考虑能否在礼部撕开一个更大的口子,当然这些事情却不是杨素所能参与的了。

    叶紫萱抿嘴一笑,说道:“杨世兄,小妹送你!”两人沉默不语走到了叶府门口,此时叶七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眼看就要出府,叶紫萱叫住杨素,对他展颜一笑:“杨世兄,这法兰西真有能开山填海的火药吗?”

    杨素看着她皓若星辰的眼眸,心说这丫头果然得宠,叶老板竟然将朝堂上发生的事都告诉她。他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谁知道呢,可能是两个鬼佬瞎说大话。叶世妹,愚兄对您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务缠身,必须得走了。”

    听了这话,叶紫萱掩唇轻笑,心里暗想这登徒子还真以为自己叫了两声世兄,两人就成了青梅竹马了?但她个性独立,不以为忤,挥手与杨素告别:“再见面时,可别成了无头的冤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