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江山
字体: 16 + -

章一百九十六 动摇

    越过重重生死障碍,甚至出卖了为自己殿后的张辽,鬼神仿佛离死亡愈发遥远。逃出生天的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咬紧牙关驱使着赤兔马,望萧关飞驰而去。

    以是他也未曾看见,自己身后的追兵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唯有周临骑着绝影马,固执而又一往无前地追杀着落难的鬼神。以己身为诱饵,又让佘闻人与赵子龙冒着生命危险拼死一战,少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吕布捕杀,提前结束这场战争。

    而此时此刻,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周临又怎甘心不牢牢把握?他顾不得自己一身的内伤,也看不清自己的同伴都被甩在背后,他固执地追击着吕布,绝影飞驰向和鬼神一样气衰力竭的赤兔马,仿佛很快就能赶得上。

    直到罗孤突兀地拦在周临面前,横起霸王戟挡住弟弟暴走疾驰的脚步,周临才稍许冷静下来。他不解地望着扶住自己的兄长,问道:“大哥,你拦我做什么?快去追吕布!”

    “我的马可追不上他的赤兔,这里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唯有你的绝影和右侧战场孟德的爪黄飞电。”罗孤一手扶着在马上颤颤巍巍的周临,一手指了指弟弟背后空无一人的山林,说道:“好好看你背后,可还有一人跟随?一身伤痛的你和一身伤痛的吕布,孰弱孰强,你不会不清楚吧?”

    回头望去,周临这才震惊地发觉,自己着实将追随的同伴与士卒们甩得不见踪影。少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本该在关墙下的兄长为何会突至此地,但他这一来的确救了自己的性命。

    抑或是,他就为救自己的性命而来。

    头脑里翻涌而出的思绪太杂太乱,周临不由得有些晕眩之感。他伏在兄长宽厚的肩膀上,哽咽地说道:“大哥,我好不甘心……”

    “呵,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你来时那不胜不归的气势丢到哪里去了?看清楚些,这里是徐州的门户,是支撑吕布活在这乱世的最后一隅。”罗孤无奈地笑了笑,任由弟弟如儿时般依靠着自己,说道:“无论他是否死在这里,只要攻下了徐州,他都必死无疑。诛杀鬼神不易,从长算计即可。”

    “至少我会和你一起,见证他的死亡。甚至会为你,亲手杀他。”

    有了兄长的这句话,周临塞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仿佛瞬间落了地。他长舒了一口气,调转马头,向罗孤露出如往日般明快的笑容,说道:“那就回军去吧,大哥,且从长计议。”

    罗孤默然,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两人携手并肩,向山下走去。

    其时,夕阳西下,联军对萧关首日的侵攻,终是以各自的微小损失作结。乱武军与衡天军的六辆攻城梯虽都驾到关楼上,但陈宫的指挥和部署几乎滴水不漏,徐州兵浴血奋战。让两军都讨不到多少好处。

    而在右侧山林与高顺交锋的曹纯与夏侯渊,即便手里捏着曹操军最为精锐的虎豹骑,与陷阵营旗鼓相当,却也还是抵不过吕布军在地势上的天然优势,节节败退,铩羽而归。好在两人都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就算败阵,也未给奸雄带来过多损失。

    衡天军这一路的战斗,可谓是整个沙场上的沸点。周临定下的抛砖引玉之计,一如既往地拿自己做诱饵,引吕布下关来战。在佘闻人与赵云的拼死一搏下,号称不败的吕布输得落荒而逃,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丧家之犬。他虽在重重掩护下得以脱身回到萧关,但他所带去的那一万兵卒,却是全军覆没。

    而鬼神一直以来名扬天下的无双传说,也就此被打破。两军不知有多少人在关上关下目睹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决斗,徐州兵也因此士气大减,几乎一蹶不振。

    在战斗的最后关头,冉为出手解了翟燎与陈炀舞之围,张辽受伤败逃。而吕玲绮与邹瑾之颤抖一阵后,也钻了个空子,退回萧关。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萧关关楼上,映照着吕布满身殷红的鲜血,诉说着败军之将的凄凉。鬼神不败的传说就此被打破,徐州兵稀稀拉拉地守在萧关上下,个个唉声叹气,毫无士气可言。

    坐在关楼前的木椅上,吕布披头散发,赤裸着的上身缠满了密密麻麻的绷带。鬼神的头颅死死埋在胸前,他身边站着陈宫、张辽、高顺和吕玲绮,只是无人看得见他的神情,无人能领会鬼神不再是传说后,心中的落寞与凄凉。

    不知沉默了多久,吕布才缓缓抬起头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陈宫,开口问道:“公台,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本就是不听劝谏才致使这一败,如今铩羽而归去,却问起自己,陈宫不由得对吕布冷笑道:“呵,你现在知晓听我计策了?早劝你说周临暴露自己必定是计,你死活不听,现在一败涂地,倒问起……”

    “我要你说对策,没要你指责我!”一朝身败名裂,吕布此刻本就心乱如麻,哪里听得下陈宫的指责?乍一下受到鬼神的呵斥,这位刚正不阿的军师也意识到现如今不该过分对待他,只得说道:“对策我早就和你说过,固守萧关,静待援兵。我们与袁术唇亡齿寒,姚倾不会坐视不管,只要守到他到来,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说到头来,吕布还是要依靠那个目中无人令他不快的姚倾来救自己的徐州。鬼神已经心力交瘁到连多说几句都不再想,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听到鬼神的这句话,四人相顾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就此散去。

    入夜过后,张辽独自站在关楼的角落,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青徐平原,十几里外的联军大营一览无余,千万灯火,其中或许正有他的老友。在战场上栉风沐雨都从不变色的张文远此刻却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在关楼徘徊巡逻的高顺找到了他。铁面人悄无声息地走到生死与共的战友身边,将手中酒壶默默递给了他,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而活。”张辽接过高顺递来的酒壶,痛饮一口烈酒入喉,黯然地说出了这一句话。铁面人有些震惊地望了望这位朝夕相处的战友,试探性地问道:“你动摇了?”

    “我亲眼目睹了吕将军落荒而逃的模样,狼狈不堪,慌不择路,眼里写满了惊恐和怯懦。”回想起白日里自己与吕布擦肩而过时的情景,张辽久久不能释怀,他说道:“那不是当初在雁门关,把我这头不知生趣的野兽制服时候的骄傲姿态,也不是向我们宣称他所构筑的武道天下时的意气风发,只是慌乱恐惧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我为他偷袭了翟燎,将他劈得重伤。而他却抛下了我,一个人逃往萧关。”

    白日交战的时候,张辽与高顺分守左右两侧山林,各司其职。铁面人忙于应付来势汹汹的曹纯与夏侯渊,顾不得张辽那里。之后的战斗胜负如何,他也只是道听途说。直到听张辽道出了其间细节,高顺才觉得震撼到冲击三观,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是真的动摇了,怀疑吕将军,怀疑他的武道天下,怀疑自己之前二三十年走过的人生路,到底是对是错。”张辽此刻满脸都是挣扎与愁苦,他望向高顺,试图从老友眼中得到答案,他说道:“你觉得,我们值得吗,高顺?”

    “我不知你问的是什么,是追随吕将军是否值得,还是为他劈伤翟燎是否值得?”高顺亦凝望着陷入困境的老友,隔着一层铁面,张辽看不出他的神情变化,只听他说道:“不过你问的是什么都无差,因为我都无法回答,在得知这一切后,我和你一样,动摇了。”

    一语过后,又是那令人窒息的该死的沉默。

    并肩站在关楼上,张辽和高顺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们心意相通,都知晓彼此在想些什么。那是他们为人处世绝不可说出口的禁忌,他们心中怀疑着,怀疑着自己追随吕布是对是错,思考着周临三番两次手下留情,一回接着一回地抛出橄榄枝,自己能否拒绝得了?

    或许在心中,他们早已认清了吕布,也认定了周临,但身为武人。忠贞不二的誓言束缚着他们,他们两人,压得张辽与高顺喘不过气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他们最初遇到的不是吕布,而是周临,那该多好?

    可这就是人生,从没有回头路可走。在想清楚这一切后,张辽望向身旁沉默许久的高顺,问道:“高顺,你觉得……吕将军此战能胜吗?”

    似乎与张辽想到一起去,高顺安之若素地扭过头来,说道:“你既然问了我这句话,心中就应该早有答案。你我既是追随他一路走过来的,又怎能不亲眼见证他这条路的最后,是如何终结的呢?”

    “在那之后,你又当如何打算?”在知晓老友的心意后,张辽又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进一步问了下去。铁面之下的那张脸似乎展露了些许笑意,他淡淡地说道:“你如何打算,我就当如何打算。”

    听到这句话后,张辽也笑了,笑中带泪,笑得张扬肆意,哭得也凄凉哀婉。他握住老友的手,说道:“若有来世,你我还做生死兄弟。”

    “黄泉路上走得快些,只望来世能投到周临帐下,做他手下区区一马前卒,亦不枉此生。”握紧张辽的手掌,高顺也大笑且痛哭了起来。一对兄弟顺势拥抱在一起,仿佛就算是目所能及的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而此时此刻,不远处的石梯角落,吕玲绮静立着凝望两位从小看自己长大的叔父,一言不发。她的目光懵懂,却掩盖不住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