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夜行
字体: 16 + -

第102章 故事(终):忽如远行客

    “第二天,我得了礼科甲中,数科甲上,乐科乙上。”赵言恪道。

    谢傅若有所思。

    “后来我才知道,让我在他家暂住的那个谢大人,也曾经在书院中一时无两。”

    “这么说,他也是自幼便在大梁?”谢傅一脸震惊。

    赵言恪笑了笑:“他没有我幸运,我遇到了他,所以回来了,而他谁都没有遇到。”

    谢傅沉默。

    赵言恪坐在安和道的拐角处,眼望远方,缓缓道来。

    谢傅就坐在他的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诉说。

    ————————

    半个时辰前,谢傅本在安和道静立等候,他希望那位赵公子真的如小老板所说,那他就没有白白浪费力气。

    谢傅暗叹一声,饱读经史的他非常清楚天子脚下,那广阔的大殿上是如何的暗流涌动,所以在经书读了七七八八之后,他不顾家中爹娘的极力反对,决定闭门著书,自此之后,走过了嘉鼎王朝的大半个版图,观星象,勘山河,还询问了不少隐士高人,三年后回到家中,在房中独居一年之久,呕心沥血,写出了这本《一家之言》。他的父母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此当然不理解,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再读诗书,赶考为官,光耀门楣,可他还是摇了摇头。那日后,他便离家出走,到处寻访官将之子,向他们说明来意,只是那些人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将他赶走,偶尔有几个对他的书感兴趣的,听到他的报价,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光盯着他。如今来到这塞北之地,赵家已是他最后的希望。

    只是等候许久,直至天色黑下来,赵公子都未再现身。

    谢傅喟叹一声,打算回去,离家这么久,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的耐性也早就被那些富家子弟消磨殆尽了。

    只是回乡之后,自己如何面对双亲?

    谢傅连连道:“天不顾我,天不顾我啊!”

    “不要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惊世之才,也不要妄想把国民之事独揽肩头。”

    谢傅脚步一顿,回头望去:“赵公子?”

    赵公子在安和道边随意坐了下去,也不顾那一身华丽的衣衫,随后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谢傅,后者想了想,也坐了下来。

    “我有一个故事,想听听吗?”

    “公子请讲。”

    赵言恪道:“在一个遥远的王朝,有一个和你一样的穷书生,他和你一样,每天寒窗苦读,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考取功名,最好是能被授予每天见到皇上的那种官职,在朝堂上与众官员商酌国民大事,这样,他的母亲就会很开心,他也能给他那个积劳成疾而辞世的老父一个交代。”

    谢傅静静地听着身旁之人的诉说,他转过脸看了看赵言恪,发现这个赵公子和他之前见到的那些二世祖并不一样,可是有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可这种感觉就像是伴随着前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要你在他的身边坐上片刻,听他说上几句话,就会有这种感觉。

    “赶考那天,他的母亲早早起床,为他整理好行装,还拿出一些钱破天荒地去集市买了一只熟鸡,以往这种东西,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才会吃上一次,一只鸡能一点一点地吃上三天。可是这一次母亲一口都没有吃,把整只鸡都留给他,他却吃不下。”

    “为什么?”谢傅问道,也许是受到赵言恪低沉的声音和安静的眼神影响,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

    赵言恪看着前方,前方不远处,一家人已经点上了灯笼,高高地挂起,灯笼的光辉洒到屋外,映入赵言恪的双眼,闪闪发亮,他继续说道:“因为他害怕自己落榜,那样他就没脸见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了。”

    “最后他还是上路了,在母亲的不舍之中,他独自一人远赴京城。”

    “那么后来他考得如何呢?”谢傅问道。

    赵言恪低下头盯着地面,没有说话。

    没来由地,谢傅感到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落榜,”赵言恪依旧盯着地面,灯笼的光亮打在他的头发上,“可是他也没有考得多好,连三甲也算不上。他有心重考一次,可是他不知道年迈的母亲能不能为他做一日三餐,再照顾他一年,也不知道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失望。所以他还是选择留下了。这等成绩,他只做了一个县令手下的小吏。”

    谢傅攥紧了拳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烦躁,可能是他差一点走上与故事中的人相同的道路上吧?

    “他不敢给家里写信,虽然他知道他寄信回去的话,老母亲一定会请乡里的教书先生为她读信,可他不甘心这样下去。直到后来有一天,朝中尚书被委任钦差到他那里巡查,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尚书大人面前一番谈论后,尚书大人对他赞赏有加,便提出将他带去京城,虽然那位父母官百般嫉妒,还是陪着笑脸答应了。”

    这时,天色更深了,家家户户都点起灯笼,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家家户户都十分喜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待在街上被冷风伺候。

    “回京城的路上,尚书大人告诉了他觐见皇上的各种礼节,他以为他就可以大展宏图光宗耀祖了,高兴得无以言表。可是他战战兢兢地见过九五至尊之后,陛下只是问他还有什么愿望,他想了想,便说起家中的老母亲,陛下当即下令让人找到她的母亲,为他母亲建一所良宅。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很高兴。”

    赵言恪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个书中的故事,可越是平静,谢傅越是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他能感到那赵言恪那平静的眼神下藏着的,是巨大的哀伤,是难言的痛楚,痛到他无法承受。

    “后来皇帝问他愿不愿意为了王朝鞠躬尽瘁,他听了连连点头,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啊,这样他就不算愧对父母了。皇上听了非常高兴,说要委任他为大使,作为王朝和邻国来往的官员。他答应了。两国大使,那一定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之职,他想着。离开的那一天,皇上出言鼓励了他,还问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他想了想,还是说道:‘能不能帮我照顾好我娘?’”

    一阵风吹过寂静的街道,吹起了赵言恪和谢傅两人的头发,灯光在他们黑发之上一闪一闪,谢傅忽然有种错觉,觉得那个书生就坐在自己面前,借着赵言恪之口,诉说者自己的往事。

    “后来他上路了,王朝为他安排了仪仗队,有很多人跟他一起上路。听那些人说明白之后,他才知道去了那个地方,他就不能回来了。”

    谢傅心里“咯噔”一下。

    “那一路上,尽是漫天黄沙,如深渊一般望不到尽头。”

    赵言恪还是那般平静,他也没有在意谢傅到底有没有听。他只是想把它讲完,“等他到了那个地方,发现那里好多地方都和他的家乡不一样,虽然做了大官,可他还是很想回家,想他的老母亲。”

    “那他后来回去了吗?”谢傅口干舌燥,用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几个字。

    “没有。”

    赵言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谢傅赌一次感觉到这两个字是何等沉重。

    “那么,他的母亲呢?”谢傅低下头来。

    “谁知道呢,可能还在等着她的儿子衣锦还乡吧?”赵言恪呢喃道。

    久久的沉默。

    “他怀着满腔热血,远走异国,然后,被遗忘。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漆黑的雨夜前行,所有人,不管是匆匆忙忙,还是闲庭信步,都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你一眼,问一问你的冷暖。他们有关爱的人,或者是被关爱的人,而你只有影子。无论你发出怎样的怒吼,都像是在山谷里独自咆哮,无法传出去。”

    谢傅终于明白了他的恐慌来自于何方。

    “后来,一个孩子代替他回到了故国,可是那个王朝早已是太平盛世,忘记了那个人的存在。”

    赵言恪站起身问道:“有时候,不是你把所有的事都独揽一身,就能有用的。”

    谢傅没有说话。赵言恪说道:“好了,故事讲完了,听完这个故事。你还不改变主意么?这世上,后悔永远是没什么用的。”

    谢傅面色复杂,难下决定。说实话,就这么回去,他还是不甘心,可想到方才的那个故事,那个至死都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家乡田埂,没能再见一眼白发老母的年轻读书人,他又十分害怕——那种感觉,绝对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赵言恪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此生若得重踏时,应有万家共烛语。”

    谢先生,这般盛世,可是你想要的?

    对不起,我没能找到伯母,你会不会怪我?

    ...

    最终。谢傅还是站起了身——他没法下定决心。

    转身之前,谢傅沙哑问道:“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对吧?”

    赵言恪沉默。

    谢傅想了想,继续开口道:“那种感觉,你是怎么承受下来的,那种周遭无边的黑暗,世间仅剩一人的感觉?”

    前面的公子抬起头,望向远方。

    “对于在黑夜中待久了的虫子而言,即使是一点若有若无的烛光,也像阳光一般刺眼,若不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怎么会瞑目呢?”

    “那种即使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的绝望,你懂吗?”

    灯笼的火光映在赵言恪脸上,显得分外迷离。

    正因为如此,谢敬亭才让他扔下那个面具。

    对他而言,自己是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