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蓝莲花(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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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仇恨”家族 (2)

我“啊”一声叫,赶紧用前爪捧住他的拳头。被石块割破的地方渗出殷红的血来,我心疼地舔着伤口,帮他止血。娄吉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根本没觉察到疼,嘶哑着嗓音继续往下讲:“二姨娘是想谋害我母亲,却不料害死了父亲。

证据确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将她装入麻袋扔进了下布曲河,从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钦坚赞交给三姨娘抚养。”

霞光渐弱,隐入白雪皑皑的山峦后,最后一丝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风四起,冬日厚重的凉意寒沁入骨。我怕石头太凉,寒气入体太伤他的身,就轻唤一声“娄吉”,想让他早些回去。

他却丝毫未觉凉意,犹自沉浸在哀痛的回忆中:“我8岁那年,母亲又突然出了意外,她与恰那都跌下楼去。等众人发现时,母亲头歪在楼梯上已然昏死,怀里仍死死抱着恰那。4岁的恰那奇迹般地没受任何损伤,可他却没有看见推他下楼的人是谁。母亲头部受伤,昏迷数月,口中一直唤着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亲突然有了片刻清醒,抬手直指守在床边照顾她的五姨娘,眼里满是愤恨与泪水。可是,她却无力说出一个字……”他再难说下去了,埋头在我背上。我感觉到有湿热的**流进脊背,是他的泪。

“母亲故去时,还不到40岁。”

我为他轻轻舔去晶莹的泪珠,柔声问:“是她推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人类,利益当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他痛苦地点头,哽咽了许久无法出声,努力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五姨娘幼时被父母卖到我母亲家为奴,母亲施恩让她做了贴身侍女,又让她嫁给父亲,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我虽然疑心是五姨娘所为,可是当时只有母亲和恰那在场,没有证据,无法将五姨娘绳之以法。”

我叹息一声,也跟他一样悲从中来。

“失去了母亲,我和恰那孤苦无依,伯父将我们兄弟俩接到寺里。我们晚上跟着伯父一起睡,玩耍时必得由他的亲信弟子跟随。无论我们吃什么,他和弟子们都要亲身试过才给我们。可即便如此谨慎,他还是不放心。伯父那时已过六十,他害怕自己一旦圆寂,我们兄弟性命将岌岌可危。所以,他答应赴凉州时,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带着我和恰那。远离萨迦,离开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反而更能保护我们的安全。”

萨迦弥漫的重重危机笼罩着父母双亡的两个年幼的孤儿,带走他们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当年10岁的他牵着6岁的弟弟,懵懵懂懂地跟着年迈的伯父踏上了艰难的旅途,从此远离故土长达20年。

“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伯父详细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为何幼年丧亲,背井离乡。”他的声音孤清,眼神透着彻骨的冰凉,紧握的拳头又将破皮的伤口撑裂,渗出血来。“蓝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给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离开了我们,恨那些女人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恨我为何在幼小时没有能力保护苦命的弟弟!”

殷红的血滴到枯黄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块摊暗色斑痕。我惊呼:“娄吉,你的手——”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恨!对,是恨!没想到习法多年修身养性的我,也会有满腔恨意。”不顾自己的手上鲜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出模糊轮廓的无尽苍茫,胸膛剧烈起伏着,“你可知道,我们的家族姓氏——

‘款’,在藏语里便是‘仇恨’之意。我们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来。”

三百多年前,雅邦杰见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丽,对漂亮贤惠的她一见倾心。为了得到雅珠司丽,雅邦杰不惜对森波迦仁宣战。经过苦斗,雅邦杰杀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丽。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因为是跟森波家族结了世仇才生下这个孩子,雅邦杰为他取名为款巴杰,意为“在仇恨中出生”。款巴杰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从此,“仇恨”这个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我听完叹口气,跃上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娄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样恨过,恨自己太弱小、太无能。”

我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峦尽头,苦涩的回忆涌入心头,丝丝作痛。

300年前,父亲被猎人的捕兽夹捉住,母亲怎样帮他挣扎也无法脱身。母亲将我们兄弟姐妹安顿在巢穴里,叮嘱我们不许出来。然后母亲每日都叼着食物送给父亲吃,还一趟趟去池塘喝水,含着水返回捕兽夹边喂给父亲。3日后,猎人来了,我母亲尾随着猎户到他家中,亲眼看到了猎人是如何将父亲剥去皮毛,剁成肉块烧了。躲在角落里的母亲几乎要发疯,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后来,她腿上这处的伤再也长不出皮毛来。

母亲过世后,我见过那个猎人。他脖子上围着父亲的皮毛,光滑柔软。父亲的半边脸还在,眼帘低垂,似在泣泪。我的牙都要咬断了,才克制住冲上去和他拼命的。那一刻,我的仇恨绝不比娄吉少。

“娄吉,我是狐狸,体形小,力气小,林子里有比我强大得多的动物,还有觊觎我们皮毛的人类。我再怎么恨,可除了东躲西藏,我没有任何力量,更别说报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着,为了能习法术。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为父亲报仇。”我停顿住,回想了许久,方才凄然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从你们这儿习法了,那猎人已死了几百年了。”

我长叹一口气,站在他肩头远眺夜幕下黑绒般的苍穹:“所以娄吉,时间是化解仇恨的良药,谁都敌不过时间。”我活了300年,见过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开了、看淡了。

他不语,眼望远方。朔风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整个人,似与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无尽的黑暗中。

年轻人想了一下,探头询问:“为何萨迦派从来没有出现过活佛转世制度?而是由一个家族世代继承?”

“活佛转世在当时的藏区刚刚出现雏形,那时候几大教派都是师徒相传。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现派系斗争。好比一度强盛的噶举派,就分裂出好多小派别,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忆起藏区第一个转世活佛——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运产生过交集,不由得会心微笑一下,“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与款氏家族融为一体,早已形成规定:领袖必须从款氏家族成员中产生,所以无须以活佛转世传承。”

所以,对于后裔稀少的款氏家族来说,保证这个家族有足够的继承人,就成了责任重大的家族任务。”年轻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叹息道,“可这种继承制度,也带来了残酷的利益之争。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这制度之下吗?”

“置身在这样的命运之轮下,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如同后来的恰那……”

想起恰那,我心如麻绳拧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炉边,闭眼等待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退去。

“一个由仇恨而来的家族,还真是特别啊。”年轻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自顾自感慨着,“可这个家族,将兴衰荣辱全部放在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