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神鞭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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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爱无缘(五)

范克俭一走,李秀枝心里不由一颤,忙用手抓住自己的乌黑的辫梢,揪着,扯着,脑子里木木的,心里问自己:我,我为什么竟听了曹志光的话,哄骗范克俭呀?

刚才,她没有劝服得了范克俭,心里怏怏不乐地,打着伞,勾着头,两脚沉重地往自己家里走。跨过小河港上的石板桥,正要走上通往坳背生产队的山路,忽然被人喊住了:

“秀枝,你等等!”

李秀枝一见是曹志光,心里就发烦。她和范克俭确定关系都快两年了,曹志光还老是缠着她。他那双虽不大,却溜活溜活的眼睛,老是往她身上睃。就像一只馋嘴猫,在瞅着水中的一条鱼,想捕捉又不知怎么捕捉一样。李秀枝每次遇到他,心里总产生一种畏怯的感觉,担心他会突然向她扑过来。所以她总尽量避着他,不和他照面,不和他说话。但现在,她却不得不和他说两句。

“你去告诉马书记,我也劝范克俭不转。”她眼睛瞧着路面,说罢,就想走。

“马书记交待的事,你就这样敷衍一下?”曹志光在后面冷冰冰地问。

李秀枝站住了:

“劝不转,怪我呀?”

“劝不转,你就看着他跌跤子,摔跟斗?他是你爱人哩!”曹志光说,“爱人”两字在他口里变了腔。

因为李秀枝心里正着急,所以又说了一句:

“我有什么办法呀?”

“办法,办法还不是人想出来的?”曹志光卖弄地说了这么一句,装出要走的样子。

李秀枝这时竟慌忙跟上他一步,问:

“你告诉我,想个什么办法好?”

要是往常,曹志光这时准会眉飞色舞地挨到她身边来,缠着她说上老半天。可现在,他竟连眼睛也不盯她,而是望着天,显得很认真地想了一阵子,然后以关心和成全他人的口吻说道:

“你就对他讲,公社到了杂交稻种。”

李秀枝说:

“讲这个有什么用?”

曹志光诡谲地笑笑:

“他不是口口声声喊生产吗?到了这样好的稻种,他还不会去要?”曹志光说完,背着手,昂着头,扬长而去。

李秀枝完全领会了曹志光的意思。她咬着嘴唇站在路上,眼睛望着河港里急急流奔的浑浊的河水,想过来想过去,终于又返身跨上了石板桥……

“俭哥,我骗了你,你怪我吧,骂我吧。”李秀枝眼里噙着泪水,心里和范克俭说着话,“可我是怕你跌跤子,摔跟斗,是真心实意为了我们两个好呀……”她怀着负疚的心情,进温室看了看温度计。然后,她又绕过菜园,走进堂屋,动手为范克俭收拾家务。她不但要把温室秧看管好,还要把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收拾得一干二净,让范克俭回来见了高兴,原谅她对他撒了谎。

她正在扫屋,潘家虎来了。他是个壮壮实实,不晓得什么叫忧愁的青年。

“嗨呀,嫂子!”他取笑道,“什么时候过了门啦?”

李秀枝微微红了脸,朝他举起了手里的高梁扫帚:

“烂舌头鬼!”

潘家虎知道她不会打的,依然笑嘻嘻地:

“新郎公哩?”

李秀枝果然放下了扫帚。她晓得,潘家虎和范克俭两个好得就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如果她讲出真实情况,潘家虎准会与她过不去,会大吵大闹。所以她决定把实情隐瞒着,这样说道:

“他有事去了呗。”

“什么事?”

“什么事还得向你汇报呀?”

“不‘汇报’,我就不晓得吗?他是被你逼着去买合伙枕头了。”

“你再说!”李秀枝又举起了扫帚。

“讲正经的,嫂子,”潘家虎接着说,“曹志光讲,俭哥是搞‘唯生产’的典型,要搬掉他这块石头,你怕不怕?”

李秀枝不知道怎样回答好。

“你放心!”潘家虎拍打着胸脯,“俭哥挨批挨斗,我去陪着;俭哥坐班房,我每天给他送三餐饭!”

安慰了李秀枝一番,潘家虎又进温室看了看才走。

潘家虎走后,李秀枝可就心切地盼望起范克俭来。扫完屋,她又寻着范克俭的几件脏衣服洗干净了。看看天色将晚,她便走进灶屋去烧火煮饭。这些年的会特别多,但如果不是上县里开会,范克俭是不会在外面过夜的。可是,她煮熟了饭,煮熟了菜,天上已经拉开了巨大无边的黑幕,却仍然不见范克俭回来。李秀枝原以为,只要范克俭到公社去,在会场上与马书记他们打个照面,表明他有悔改之意,不再“顽固对抗运动”,就会完事大吉,相安无事的。可现在,李秀枝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想到公社去打听打听,这里又离不开。如果温室里的秧出了问题,她会更对不起范克俭的。她一个人自然无心吃饭,便提着三角灯,走出范克俭的堂屋,反手带关门,走下石板砌的台阶。

天地间黑得像一桶漆。雨仍在沙沙沙沙地飘洒着。

李秀枝走进温室,见温度大大下降了,连忙关严门窗,往锅里灌满水,然后走进草棚,将三角灯挂在横杠上,自己坐到灶前一条麻蝈凳上烧火。她烧火是好手,尽管柴块不干,她用叉火棍三拨两拨,火就旺了。大火烧得她浑身燥热,她便解开了对襟蓝花小袄的纽扣。

“俭哥怎么还不回呢?”她心里很不安地猜测,“是马书记把他留下了,还在批评他,训斥他吗?要不,就是我骗了他,他怨恨我,赌气不回啦——不不,俭哥不是那号人,他心宽……”

李秀枝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事。那时,她和范克俭才谈上不久。有回,李秀枝要范克俭与她一道,帮她家里到三十里外的石灰厂去买石灰,准备粉房子。他们约好在一个地方会面结伴。李秀枝先到了那儿。她左等右等,眼看太阳当顶了,却总不见范克俭来。她正焦急得什么似的,忽见潘家虎挑着一担箩筐来了。他也是去买石灰的,见李秀枝踮脚伸脖子地在盼,老远便笑道:

“李秀枝,你还望什么呀?俭哥陪刘家满妹子到镇上去啦。”

李秀枝脱口问:

“刘家满妹子?他陪着去做什么?”

潘家虎见她那个惊讶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陪妹子上街,你想还有别的事?”他说着,诡秘地朝李秀枝眨眨眼,哈哈喧天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大凡初恋中的姑娘,都要求对象对自己的感情绝对地专一。李秀枝也不例外,潘家虎的话撩得她心烦意乱,并且有点酸酸的。加之范克俭迟迟不来,李秀枝心里越来越生气。好不容易等到范克俭打着土车在远处一出现,她反而噘着嘴扭过身去,用背对着他。

范克俭一看见她,便高兴地喊:

“秀枝!”

李秀枝装作没听见。

“你等得不耐烦了吧?”范克俭来到跟前,抱歉地说。

李秀枝猝然车转身,神色严厉地问:

“做什么去了,你?”

“到镇上去了一转。”

“和谁去的?”

“陪刘家满妹子——”

“啊?你!”李秀枝满脸通红,朝范克俭一跺脚,眼含着泪水,仿佛被人追赶着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那一回,范克俭真被李秀枝害苦了。他一个人在石灰厂买了三百斤石灰,用土车子打着,吱呀吱牙地往李秀枝家里送。推土车子上坡,即使前面有人拉还很费力哩。现在李秀枝丢下他跑了,他一个人推着三百斤的重载,真个连吃奶的劲都得往外使,坡陡处,他实在推不上,便放下车子,用手将石灰一块一块地搬上坡后,再把空车子推上去。当他把石灰送到李秀枝家里的时候,已经半夜过后,他累得差点没倒在地上。

就这还不算,那以后,李秀枝故意不理他,见了他还瞪眼睛跺脚,给他难堪。过了两个月,李秀枝才弄明白,那个叫刘家满妹子的,原来是范克俭队上的一个小伙子——“满妹子”是爹娘给他取的ru名。那天他突然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范克俭是送他去镇上看病的。

“俭哥,你骂我吧,我……”李秀枝扑在范克俭怀里,悔恨地说。

“骂你做什么?”范克俭笑了笑,“我晓得你是误会。”

那次,她完全是错怪了范克俭,故意为难他,给他难堪,他尚且原谅了她,一点也不和她计较。这回,她是真心实意为他好,不让他犯错误,她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她的。这么想着,李秀枝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她不断地往灶膛里加着柴块。火越烧越旺。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哇哇的啼哭声。也许是含着了母亲送过去的**吧,婴儿的哭声很快止住了。夜又复归平静。

“俭哥在公社和谁搭铺睡觉呢?”李秀枝心里念着。她想起潘家虎说的“合伙枕头”,脸上不觉有点儿发烧。结婚用的枕头她早准备好了,是她自己用五色丝线绣成的。她绣的也是成双成对的蝴蝶和鸳鸯。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她感到又甜蜜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