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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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水柳羡鱼

    样式古朴的紫檀书案上,一张素白宣纸摊开,被两个同等大小的碧玉镇纸压住,笔架上一支早已洗净晾干的硬毫被取了下来,在九眼的砚台中蘸了浓墨,开始在宣纸上书写起来。

    昏黄的烛光中,百家姓中的一个个姓氏,不断在墨汁的吞吐中,出现在纸上,一笔一划,极尽工整。

    持笔者乃是一位十二岁的少年,姓柳,名羡鱼。

    少年笔法熟练,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丝毫没有任何拖沓,字迹很快走出了昏黄的光线范围,少年将笔隔在砚上,一手拄着书桌,一手将烛台握起,把烛光移到空白的宣纸间,再次提笔书写。

    宣纸很快被字迹填满,虽是出自于十二岁少年之手,却是劲骨丰肌、笔力挺拔,早已有了大家风范。

    柳羡鱼逐字一一看过,经过几次皱眉沉思之后,吹干墨迹,将宣纸卷起,放进一个木质画缸中。

    画缸中早已插了六卷宣纸,从浸透宣纸的墨迹可以看出,书、画皆有。

    少年再次摊开一张宣纸,这一次写的还是百家姓,却将楷体换成了行书,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处处尽显狂放不羁。

    一纸写罢,少年思忖再三,将宣纸揉成一团,随意的掷于桌前,重新摊开一张宣纸,这一次,飞扬的笔画被他刻意收敛,同样是飞龙凤舞的字迹,却处处尽显本分,少了狂放的风采。

    少年显然不想早早睡去,况且砚中浓墨尚未用完,再次摊开一张宣纸,经过短暂沉吟,一篇杂文被以狂草挥洒而出。

    字迹尽显飞扬跋扈,甚至有丝丝霸气倾泻。

    此时的少年,眼中神采奕奕,仿佛刚才写的一切都只是按部就班的任务,而此时此刻的挥洒,才是他内心的写照。

    内心中一直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洗了毛笔,吹了蜡烛,出了书房,少年看了看左边的卧房,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走了过去。

    月华轻纱一般笼罩在这座七进的宅院上,少年是这座宅子唯一的生气。

    华丽却笨重的拔步床中,少年瘦小的身子与被子相互裹挟,一起抵御着晚间的寒气,床榻靠近墙壁的围板上,密密麻麻的刻着正字,都是随意刻就,丝毫没有提笔书写时的规整。

    睡梦中的少年眉头紧锁,再一次的陷入了那一个梦中。

    在梦里,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满眼看去,尽是尸骨,天空被硝烟占据,日月不显,一高大武将,满脸血污,身穿黄金重甲,倒提长戟,向着少年走来,那武将在少年前一臂之距处停下,愤然弃了长戟,扯起少年衣襟大声质问“你为何还没开始?你为何还不开始?”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少年挣扎着,不断的挥舞着双手,直至敲击床沿造成的刺痛将他拉回现实。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柳羡鱼每晚都在做这个梦,只是前来喝问之人,一直都不相同,甚至少年也觉着奇怪,为何做了无数次的梦,前来质问的人还是能够将自己镇住。

    少年在入睡前都做好了准备,只要有人再来喝问相同问题,他要用同样凶神恶煞的态度回怼,事到临头,却是自己先怂一筹。

    少年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在黑暗中向着围板刻下一笔,恰好完成一个“正”字。

    随着这个正字的完成,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手,推着人间百态、世事变迁,再次向前迈出。

    ——

    晨曦未露,鸡鸣远来,柳羡鱼于床上翻起,来到院中,对着一根木人桩拳打脚踢。

    一般武师击打木人桩时,手上劈、挂、撩、拨,腿上踢、顶、推、蹬上下配合,互成章法,反观柳羡鱼,先以双臂一阵摆动击打,双手大开大合,直至手上疼痛难忍,即刻换腿上阵,一阵蹬踏横踢,等到手上疼痛渐消,复又拳打脚踢。

    整个动作看来,就如发泄。

    柳家虽事商贾,却常以书香门第自居。

    柳父柳权健在时,除去护院等外役,一律不允舞刀弄棒,木人桩这种练器,更是不可能在柳家出现。

    只是柳权早早撒手人寰,维系柳家的最后一根绳子已断,那些早已人人自危的家仆,哪里还有人愿意留下,卖身期限虽然未至,却欺新主少年懵懂,携细带软匆匆离去,柳羡鱼失去最后至亲,又少了家仆照看,其时刚满十一的少年,哪里能够照顾好自己,数次疾病侵袭过后,少年决心强身健体,于无计时想起武馆中的武师赤-裸着膀子哼哼哈哈击打木桩的场景,自己便学着做了一个,植入自己的小院。

    虽然于击打木人桩上无甚章法,但数月无间断的习练,使得少年身体硬朗不少,疾病更是长期未能缠身。

    一个时辰的习练后,浑身湿汗的少年回到卧房,换下濡湿的内衫,于井中取水,洗漱一番后,挽发成髻,开始了打扫屋子。

    普通的打扫需要一个上午,也就是收拾自己的小院,每月进行一次大扫,将整个宅子全部打扫一遍,恰逢大扫那日,少年为了保存体力,不会击打木桩,毕竟把整个七进的宅子清扫下来,需要一日时光,也算是一次锻炼。

    柳权在时,柳宅有家仆二十二人,每日洒扫不懈,家中可谓纤尘不染,此时虽没了家仆,少年自强,不愿柳宅出现中落之象。

    毕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可毕竟家人尽殁,仅余孤弱少年,亦无忠仆可托孤,家道中落已是必然。

    小院每日打扫,十分净洁,少年把书房中的数个纸团收拢,又把卧房中的床铺理顺,最后洗了脏衣晾于院中,转过小径,向着正厅走去。

    途中一条朱栏长廊立于荷塘上,虽是夏秋交替,昔日遮住水面的荷叶却被早已没了踪迹,少年习惯性洒下一把鱼饵,却忘了池中锦鲤早已死绝,还是他亲手打捞埋葬,鱼饵落水,也只有圈圈水波,向四周漾去,池边排排树木已成枯枝,犬牙交错。

    是否柳权去世,也带走了宅子里的生机。少年不自觉的有些伤感。

    过了正厅,再过了前厅,绕过假山与照壁,跨过高大门槛,就算出了柳宅,柳父死后,柳羡鱼除了大扫之外,白日从不呆在家中,毕竟家中清冷,孤独,仅有晚上迫不得已,才会留在家中习练字画。

    其实白天出门,也不见得就不冷清,不孤独。

    昔日玩伴,早不愿与之来往,有的已搬离,有的被拘于家中,也有被柳羡鱼家情况吓到的,毕竟谁家里在九年不到死了十人,且是至亲死绝,说出来都是邪门的事。

    柳权尚在时,柳宅附近的九户人家里,有八户已在城东贫民聚居区里以高价收了地,修了宅子搬离。

    当时建宅时,八户人家一齐施工,城中工匠不足,各家又催着完工,当时揽下工程的商行,收了重金后,从相距不远的镇子招揽数百人,甚至更远镇子的工匠,听闻百水县重金寻聘工匠的消息,数百里赶来,只为分一杯羹。

    其时场面壮观,八户人家全是城中富户,建造新宅岂会寻常,过半贫民区被完全推倒,八座新宅参差而起,青瓦朱檐、亭台水榭、丹楹刻桷,各家风采,争奢斗华。

    官府见状也乐见其成不加干涉,直至宅子建成,各家又匆匆搬离,城中西富东贫的格局也被一并打破,而承接工程的商行也一跃成为城中第十富户,其间泼洒出的银子,可见一斑。

    自从那八户人家搬离,柳宅更加死气沉沉,连带着门外的五谷巷一同变得清冷起来。

    柳羡鱼今日出门,五谷巷倒是异常热闹,李府门口停了六辆马车,家丁们正从府中搬出工艺精美的木质家具。

    六辆马车具是商行平日里搬运货物所用的平板车,皆由两匹驽马牵引,板车上铺了厚实棉絮,家丁们半挽着袖子,长期不干重活的疲弱身子,抬起一个五层的抽屉柜就已至极限。

    这么弱的身子如何搬得了家?

    柳羡鱼正想间,一群精壮汉子从李府中走出,他们膀大腰圆,浑身肌肉虬结,只两人,就抬起了一张架子床,且丝毫不见吃力,让人毫不怀疑若不是架子床太大,他们一人之力,足够抬起一张。

    李府家主李林与宋氏正在指挥工人搬运,生怕磕了碰了,不停的叫着“小心,小心一点,别磕了。”

    柳家与李家算不上交情,邻居之间,点头之交罢了。出于礼貌,柳羡鱼还是上前打了招呼,“李叔好,宋姨好。”

    李林操持生意,对什么人都是客客气气,见了柳羡鱼,笑呵呵道:“小柳啊,这么早就要出门啊?”

    本来长辈与晚辈说话时,通常都会直呼其名,此时李林口中,特意的用姓来作称呼,一是因为柳羡鱼已是家主,地位上与李林同等,二是有故意疏远的意思。

    宋氏长期主持内务,习惯了尖酸刻薄,此时也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阴阳怪气道:“好什么好啦,住了几十年的家都给人赶出来了,有的人啊,克死了全家,还想要克死邻居们呢!”

    柳羡鱼本想打个招呼就走,却不料遭到一阵挖苦讥讽,血气上涌,冷声告辞之后,转身离开。背后传来李林的叱责声与宋氏的顶撞声。

    “孤弱孩童,未及志学,且是一家之主,你何至于这般说话!”

    “这么说有何不可,你瞧这附近的宅子,谁不是被他赶走的,我看啊,这个家也快没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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