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条回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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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寂寥应是无漏身(三)

    邓贵溪与周清河相交数十年,深知周清河的为人,今日乍闻他欣然接受朝廷敕封,激怒过后,不免想到,以周清河今时今日在士林的声望,担任国子监祭酒,自然无可厚非,但当年他二人深受天子的打压诽谤,早已心灰意冷,如今周清河回转心意,莫非朝廷有大变故不成?

    他当年被免官后,严令三日内离京。当时正逢他才止三岁的幼子重病,朝廷可没讲半分情面,以至于小小幼儿竟在车旅之中夭折,他夫人苏氏伤心过度,此后再没怀上,如今老两口,除了一对老仆外,世上再无亲人。

    没几年,周清河也被贬官至方义县,他两人一身抱负,从此便在酒水之中流逝。也因此,他二人对朝廷绝非没有恨意。没曾想,如今行将就木,周清河却又出山担任朝廷重职。他想到这里,便似乎有一口气压着,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强忍着不适,又重新拾起信纸,摊开了看下去,只见后边写道,“愚弟垂垂老矣,今此去,自知几无归期,死生难料。然国病淤积,岂可袖手耳?念平生,于天下无一益,于世人无一功……今耳顺之年,欲以一命效天下……”

    满篇读来,尽是拳拳报国之言,他不由得两眶湿润,这天下,他们也曾尽心过啊。老友如今不顾前路荆棘,于花甲之年欲尽最后一番心意,此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能不令人动容,唉,相望无言哭无声,此行多是不归人。

    邓贵溪毕竟年老体衰,心下大恸,搅动心神,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由着老仆扶着,进了精舍歇息。

    宗善虽在殿中,但耳听八方,也一直关注着外边动静,他生怕邓贵溪出什么意外,不得不停了佛号,出了大殿,只见邓贵溪脸上惨白,由老仆扶着,似乎大病了一场,心下一骇,“邓公,这可是怎么了?”

    邓贵溪见老和尚出了殿门,颇为内疚,强忍着一口浊气道:“师兄不必惊慌,老朽无碍。今日扰了师兄清修,好是惭愧。”

    “心不静,修不了,心若静,如何扰?老僧定力不足,怪不得别人。”宗善精通医理,眼瞧着不对劲,忙吩咐了老仆先扶邓贵溪回房,自己取了药箱便即跟上,给邓贵溪又诊了脉,令老仆煎了药,伺候他服下才退了出去。

    耽误了不少功夫,今日功课也不知还能否做完?摸瞎回到大殿,却听殿后似有人声,便扶着佛像绕到殿后,正好听到二子一句‘山风吹过来,我是不动佛’,颇有禅理,当即言道,“大善,公子已得我佛三昧。”他话一说完,忽然想到自己深受外物所扰,终究没理会过师兄所说的不动之境,这人莫不是佛祖派来点拨他的?

    二子三人不料后方忽然冒出个人来,皆是一惊,回过头却见是一个邋遢的老僧,心下一松,不禁诽谤道:这老和尚怎么走路没声啊?若是今日但只我一人,非得给吓得掉下崖去。

    老和尚久不见有人回答,但只隐隐见得三个人影,随即又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来我鸡鸣寺又有何贵干?”

    二子随手将五空拉倒前边,“这位是灵泉寺的五空小师父,乃是灵泉寺方丈普方大师新收的弟子。小师父听闻这里有处佛寺,便带着我二人过来进香礼佛,扰了大师清修,还请莫怪。”

    宗善一阵迟疑,普方乃是川中有名的大德高僧,从前他师兄宗贤尚在世时,互相还有往来,但这两年却早已没了联系,他这新收的弟子贸贸然前来拜山,意欲何为?适才听二子话中颇有禅意,当即又问道:“那么你二人又是何来历?”

    二子稍作沉吟,便答道:“这位乃是本郡陈太守的外甥,王宝予王世兄,小子汗水村李二子,我二人皆是今年应试的考生,听说鸡鸣寺菩萨灵验得很,特意来拜拜。”

    二子这话说得露骨,宗善一听便已明了,这哪是来拜菩萨的,分明是来拜大活人的,可这个大活人现下病了,只怕没工夫搭理他们。他还纠结于适才二子那话,复又问道:“老僧听你适才那话,很有见地,你可是跟着谁学过佛法?”

    “先师圆寂前,曾算出小子今生有佛缘,特意吩咐了普方师兄代师收徒,并给小子取了普元的法号。但小子资质愚钝,没学得我师三法门,愧对恩师临终之念了。”

    二子这个谎已是第二次出口了,说得越发顺溜,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宗善听在耳里,初时没理会其意,稍一深思顿时一惊,这难道便是故老相传的转世佛子?

    头些时候,山脚下村民来看他时,曾说起过普元的名号,言称本郡龙凤镇出了位起死回生的小神僧,能降妖除魔,一身法术惊天动地。他听后自是心下一哂,世哪有什么神僧,不过是欺世盗名的神棍而已。

    现今,这神棍却就站在他身前,由不得他不信,“原来是普元神僧,老僧失敬失敬。听人说小神僧有沟通鬼神的秘术,能起死回生,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僧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嘞。”

    二子脸上讪讪,解释道:“小子一凡人耳,哪里有什么仙家本领,老师父道听途说,不可信也。”

    老和尚长吐了口浊气,笑了笑自嘲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老僧僻居荒野,倒是叫几位见笑了。说来神僧已是出家之人,怎么还能参加科考?”

    二子竖了个大拇指点赞,忙回道:“小子今世来人间一趟,本就是为了体味七情八苦,若是自闭于方外,又如何得超脱?未曾执着,哪有放下?因有迷障,方可参破。”

    老和尚闻言,不禁冷汗淋漓。这小神僧难道是教训自己不成?自己一生寡居世外,甚少涉足红尘因果,难道是错的吗?犹记得当年师兄在世时,便常说自己不经人事,终究不可得佛果,这小神僧今日旧话重提,冥冥中似有天意。

    老和尚年纪愈大,反而愈是固执,也不知是二子这话起了作用,亦或是多年苦修终至壁垒,刹那间豁然开朗,当即双掌合十,躬身谢道:“多谢小神僧提点,老僧糊涂了一世,如今总算清醒了点。”

    二子避开身子,连称不敢。随即又听老和尚道。

    “老僧虽是愚昧,但也稍知小神僧几位来的目的。邓公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已经歇下了,你们若是要去求他,怕是得等上些时间了,”说到这里,又有些踌躇,停顿良久才又言道,“但你们欲寻邓公的协助,只怕是无所裨益的。邓公的性子,最是嫉恶如仇,年轻时如此,如今老了更甚当年。”

    二子不以为意,只笑道,“多谢老师父指教,小子们知道了。”

    他这话分明是没将宗善之言听在耳里,宗善也不见怪,只续道:“也罢,你们辛辛苦苦上得山来,不问上一句定然心有不甘,老僧便投桃报李,给你引荐一二。”

    二子就等这句话了,宗善话音一落,几人当即拜倒,“多谢老师父了。”几人便又上前,一边一个扶着老和尚往殿外走。

    邓贵溪那老仆刚给收拾了药渣,见宗善带着几个少年人过来,心下诧异,这些是什么人?是何时来的?他年纪虽比邓贵溪、宗善小些,但也已有五十来岁了,精力早不如壮年时,二子等人在殿后聊了好久,他也没能发觉,眼见宗善将人往邓贵溪歇息的精舍里领去,忙上前阻止道:“宗善师父,可有要事?”

    宗善摆摆手,示意老仆退开,口中低沉的声音道:“老忠,这几个少年寻你家老爷有要事嘞。”

    老忠复又在二子几人面前来回瞧了瞧,有些勉强道:“我家老爷适才累了,只怕现在没功夫搭理几位了,几位有何要事,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待老爷醒来,小人定会转达。”

    宗善还欲再说,却见二子抢话道:“忠叔,小子几人乃是今年应试的学生,特意来求邓老先生指点迷津的。”

    老忠暗道,指点迷津?我家老爷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这心思?当即回绝道:“我家老爷年迈体衰,目不能视,从前所学已忘了大半,小公子欲求学问,不妨请教郡中的方成公。方成公乃本郡第一流名士,如今更胜于我家老爷了。”

    王宝予一直没说话,但听到方成公这人,脸色大变,所幸向来有二子出头,别人倒也没发觉去。

    只听二子言道:“方成公固然经学大家,但邓老先生经纬之才,方是我等一心向往的。昨日小子几人曾去后街萝卜巷邓老先生家中,老夫人慈爱谦和,指点我等来此处寻老先生的。”

    老忠见二子居然搬出了老夫人,恨得牙痒痒,只好道:“那便请稍等一二,待小人先去问话。”

    宗善见状,生怕老忠有失偏颇,随声附和道:“老僧与你同去。”便卸下二子与王宝予的扶持,上前两步,进了屋,二子踮起脚正要跟进,却见老忠回过身来,砰地一声闭紧了大门。

    没多时,便见宗善与老忠出了来,宗善面上如常,老忠却有得色,只道:“公子请回吧,我们老爷说了,公子此事已然注定,现下来寻他,不过多此一举,毫无效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