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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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看戏

    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她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大哥哥,你觉得我说的对不?”

    “嗯?”贾珠显示一愣,忙回应道,“对着呢!对着呢!”

    周瑞家的道:“要有话,只管回大爷和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儿。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待要不说,今日所未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和刘姥姥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

    贾珠知道,是宁国府那边的大侄儿来了。这个贾蓉就是那秦可卿的男人,和贾兰一样是草字辈的,都是贾珠和王熙凤的侄子。

    “二婶婶,侄儿来给您请安了。”贾蓉远远地就拍起了马屁,进了屋才见到了贾珠,忙说:“大叔也在呢!侄儿给大叔也请安呢!”

    贾蓉已经十七、八岁了,虽然已经捐了个监生,但无心科举,在贾府里,倒像是个给王熙凤办事的跟班,算是“凤姐党”吧。王熙凤倒也是器重他,所以很多肥差都会交给贾蓉去办。

    原著中,贾蓉也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巴结凤姐,每次去采买东西之前,都会悄悄地对王熙凤这样说道,婶子,想要些什么尽管开了单子来。说白了,就是拿公款办私事孝敬王熙凤。这二人经常这么一来一往,也就彼此信任了。

    贾蓉吃准了王熙凤贪财的脾性的,久而久之,有什么话都放肆大胆公开的说了。两人在暗地里的小生意越做越大,那王熙凤在外面放账做高利贷、弄权换钱等事都是由贾蓉帮忙料理,当然,其间贾蓉也是有赚些好处的。

    不过这会儿,贾蓉来找王熙凤,却是为了别个事情来的,这事便是他老子贾珍打发他来借玻璃炕屏。王熙凤为了显摆自己的那点权力,故意托词说那炕屏被人借走了。在贾蓉一阵软磨硬泡之后,王熙凤这才同意了借他,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叫几个妥当人来抬去。

    刘姥姥见到这个小爷来了又走了,一直踌躇着也不知如何称呼,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凤姐见了笑道:“你只管坐着罢,这是我侄儿。”

    刘姥姥当时已经紧张得耳朵不好使了,没听懂王熙凤的话,以为在说板儿,这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儿上侧身坐下。这刘姥姥方安顿了,便说道:

    “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用了早饭没有呢?”

    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便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摆在东屋里,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这里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过周瑞家的来问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了?”

    原来,王熙凤吃不准这门穷亲戚到底是哪路神仙,没敢擅自处理,而去请示了王夫人,王夫人的答复很明显:“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

    显然是王夫人做出了善的决定,王熙凤只是决定了数额的多少。因为刘姥姥毕竟是王家那头的亲戚,不可在贾府丢了人去,回头叫人议论她们王家,娘家穷亲戚不晓得打发,耍赖都耍到婆家来了。

    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

    原来,这刘姥姥与贾府的渊源还得从他的女婿王狗儿说起,王狗儿的祖上曾经是一个小小的京官,与贾府王夫人的父亲认识,又因同是姓王,借着“一处做官”的机缘便“连了宗”成了“本家”。

    于是王狗儿家就结了贾府这一富户。后来偏偏这王狗儿家不争气,弄得家业萧条,就搬出了城住到了乡下。

    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女婿王狗儿因青儿板儿姐弟无人照看,便将她接到家中过活。刘姥姥靠女婿过活,便一心一意为女婿一家生计操劳着,这一年年关将近,家中贫寒,连过冬的一应吃穿都没钱置办。

    王狗儿在家闲寻气恼,女儿刘氏也不敢顶撞,刘姥姥看不过,便提出叫王狗儿寻王家救济,王狗儿觉得打嘴现世的不肯去。

    刘姥姥说出了极有底层人民大智慧的话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刘姥姥这才带着孙儿板儿,来到了荣国府,寻找曾经的王家二小姐,如今的贾家荣国府二房的二太太王夫人,寻求救济。

    此时,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着管事,这些亲戚们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几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

    王熙凤的哭穷很有水准。听起来不像哭穷,倒像是在为贾府的入不敷出担忧,但实际却是哭穷,因为王熙凤从来没有真正为贾府想过,这时候来了个穷亲戚倒为贾府着想了?真要为贾府着想,也完全不用在这样一个穷亲戚眼前说这种事的。所以王熙凤就是在哭穷,这是恶俗人的本能,只要是吃亏的事,她是不做的,碰到不得不做的时候,也至少要哭哭穷。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她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

    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送至刘姥姥跟前。

    凤姐道:“这些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边。

    贾珠意识到,这一次见面里,王熙凤表达出来的并无款待,只是不在意。刘姥姥既不是重要人物,所求也少,最优选择就是拿点钱打发了,省得传出去议论大户人家欺凌了穷亲戚,难道贾府还能跟他们对质去么?

    至于那些听起来客气谦逊的漂亮话,在这些高门大户里谁不是信手拈来,总不成一个不值得款待的客人,还非要专拣点难听话把人怄走了才算吧。

    要说向穷亲戚炫耀,只怕这些人里只有周瑞家的存了这个心,其他地位更高的人连炫耀的兴趣都没有。在她们看来,炫给刘姥姥看,她也看不懂,以最小的麻烦处理掉就好了。

    让贾珠感兴趣的是,刘姥姥身上的一点朴实信念。同样是庄户人,狗儿等耻于身份悬殊,并不愿和贾府往来。可以想见,即便狗儿得到了贾府主子赏赐的银钱,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回馈,把自个卖了的钱人还看不上呢,怎么报?但刘姥姥是不一样的,她不在乎别人是否稀罕她的礼尚往来,你不在意你的,我尽我的心。

    贾珠听到刘姥姥要离开了,知道这出戏看完了,该是时候自己来导一出戏了,便对还在牙牙学语的妞妞说道:“小妞妞,大伯父要回家去了,以后再来找你玩哩!”

    听妞妞吱呀了两下,贾珠便把妞妞交到了平儿的怀里,向凤妹子告了辞,去倒厅唤来碧月。

    贾珠心想,刘姥姥刚才是从后门进的贾府,待会儿也一定会从后门出去,便说:

    “碧月,我们到后门去一趟吧!”

    说着,贾珠和碧月便绕着路,悄悄来到了贾府的后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