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不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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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猿猱不可攀

    雪后大晴,二人在峰顶驻足半日,晒透了大氅褥子,才重觅方向,往西而去。

    下的北峰,已然日落。火狐得了允许,犹如利箭刺入林间,萧铭瑄水还未开,它口中叼着只野鸡,也不知怎么猎到的。

    萧铭瑄觅得处泉眼,杀鸡摘了内脏,也不拔毛,用泥巴裹住了,丢进火堆,自去打理旁的。李幼玮好奇起来,眼睛直溜溜盯着火堆里的那团泥巴,“瑄哥哥,这是作甚?”

    萧铭瑄笑而不语,卖起关子来。林间潮湿寒冷,着实不可再睡在地上, 他正横拿纯钧剥树皮做藤,动作利索,很快就弄出许多来。

    寻了间距得当的两棵松树,萧铭瑄绑了个吊床在上面,跃起试了试,又跳下来,满意点头。

    李幼玮眼睛都亮了,“还可以这么睡觉么?”

    萧铭瑄在火堆前坐下,拿剑取出方才的泥疙瘩,“待会儿洒些硫磺,自然就可以。”

    以剑柄敲碎已然干透的泥巴,里面的鸡毛自然脱落。香气四溢,李幼玮不由食指大动,连方才吃饱了的火狐都站立起来,嘀嗒起口水。

    萧铭瑄撕下一块肉来,送到李幼玮唇边,“小心烫嘴。”

    肉质鲜嫩,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只有清甜淡雅,却回味无穷。李幼玮含含糊糊道:“真……真好吃!”

    萧铭瑄一笑,切下屁股凉了凉喂给火狐,和李幼玮分食鸡肉,才一起窝在吊床上,又看会儿星辰。等李幼玮睡熟了,萧铭瑄才阖眼,浅眠到天明。

    李幼玮笑意渐渐舒展,渐渐的有些往日里活泼娇憨的模样。萧铭瑄欣喜之下,更是缓下脚步,仿佛京中乱景和他再无关系。

    华山绝险,二人每多攀登过一道险阻,均生自豪之感,只想着有朝一日踏遍五峰,体验一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至于身上逐渐增添的淤青,却是无可避免。好在萧铭瑄带了药油,睡前递给李幼玮,让她自行涂抹,才能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支撑到现在。

    这日二人终于踏足屈岭,绝壁便在左手边,掩藏于云雾之中,山脊绵延而出,只看得见几尺远。这里再无一处石阶,山中露重,道路甚是滑溜。

    萧铭瑄不敢大意,拿绳索绑缚在彼此腰间,看了看遥遥不知何处的前方,深吸口气,“书中有说,前面便是莲花所在,咱们小心行事,该能在日落前到。”

    李幼玮收敛了神色,拉了拉腰间的绳子,“瑄哥哥,你小心些。”火狐蹲在他脚边,也是小心翼翼,不敢疯癫。

    左手下意识摸了纯钧的剑鞘,萧铭瑄背后还绑缚着藏泉,这柄征西之时最得手的兵器给他无限豪情勇气。

    萧铭瑄抬起右脚,迈出了第一步。

    这日雾大,又再无指引,萧铭瑄生怕走错了方向,致使二人坠入云雾。然而正午的阳光也未曾让浓雾稍稍散开,萧铭瑄才想起已然九月末,深秋时节,长安城中还有些许暖意,这里已然夜夜落雪。

    才走了百来步,萧铭瑄已汗湿重衣。他停下脚步,回头道:“如何?”

    有萧铭瑄在前探路,李幼玮没他那么累,但也被吓得不轻,小脸惨白。她想让萧铭瑄宽心,“还好,不过还是歇歇吧,这雾气那么大,也不知几时才能散开。”

    二人原地站着歇息盏茶功夫,才重新出发。仅有脚下一道山脊是清晰的,两边是何等情况,看不真切。连火狐都不再奔跑,萧铭瑄更知前路艰险。这一次火狐在前,大尾巴摇摇晃晃,始终在萧铭瑄身前三步,让他省去不少心力。

    又走了许久,火狐终于顿足,回身趴在地上,呼呼喘气,口鼻间俱是白气。萧铭瑄也累得不行,抓住腰间的绳索道:“你慢些过来,咱们得吃饭了。”

    李幼玮脆生生应下,抬脚往前走去。她放松了心神,满打算终于可以进食歇息,再坚持会儿说不定就到目的地,不由得弯起唇角,带着明媚的笑意。

    萧铭瑄瞧见了,也露出笑容,冲她伸出手。李幼玮一高兴,浑然忘了身处华山山脊,就要跳着过去拉萧铭瑄的手。

    她脚下一滑,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出口,就从左侧坠下。

    二人的手不过相距寸许,终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曾握紧。

    ……

    云雾缭绕,待萧铭瑄再有意识,人已经在空中,耳边全是风声,只能依稀看见李幼玮在他身下,身形不稳。

    多年来征战沙场,萧铭瑄的心神之稳定哪里是普通人可比?一只手稳稳抓住腰间的绳索,一只手迅速从腰间摘下纯钧剑,连拔剑都来不及,在绝壁上划过,试图寻到缝隙。

    西峰绝壁,猿猴不能攀越,何况是人?萧铭瑄也不知晓他们下坠了多久,上天仍旧眷顾着他们,在绝境之下,纯钧剑卡在山壁的缝隙里,萧铭瑄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心知若是松手,二人再无幸免的可能,右臂拼尽全力,撕裂肌肉的痛感通过筋脉传进心肺,萧铭瑄暴喝一声,紧紧握住纯钧的剑身,挂在了华山绝壁之上!

    而李幼玮早就被这遭变故惊住,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四肢虚浮空中,全靠腰间那根绳索,被萧铭瑄吊着,才没继续下坠。她一阵目眩,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萧铭瑄一人如何支撑得住两人?

    李幼玮不敢乱动,“瑄哥哥,你放了绳子吧。”惊吓之余,她的面色先是惨白,继而潮红,难免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萧铭瑄并没听真切。

    “莫怕,有我!”萧铭瑄稳定心神,当机立断,松开左手紧握的绳索,去解开身上背着的包袱。

    李幼玮那里仅有些轻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萧铭瑄背上。包袱从他后背脱落,萧铭瑄腰间一拧,使李幼玮避开坠落的包袱,只听得破空之声,很快就看不到了。

    卸下重担,萧铭瑄觉得陡然轻松许多,“兕子,你把你身上的也解开丢了,我拉你过来!”

    李幼玮摇摇头,鼓足勇气道:“瑄哥哥,你弄断绳子吧,我们两个是不成的,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她卯足气力,萧铭瑄听得真切,却不答话。

    少年面色如常,左手反转,摘下了一直在他后背的藏泉枪。藏泉伴随萧铭瑄征战沙场,凭借它,萧铭瑄才能活命。

    萧铭瑄只打量了片刻,便微微使劲,这柄杀敌无数的一代名 器,迅速坠入绝壁之下,偶尔和巍峨的山体碰撞,传上来清脆的声音,只消片刻,也是再无踪迹。

    埋骨于此,也不枉你一世英名了。

    萧铭瑄闭目调息,而后左臂提着绳索,淡然道:“兕子,我们一起使劲,你顺着绳子爬上来。”他语调平缓,仿佛告诉她,你过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那般稀松平常,“然后我们一起爬上去。”

    阳光渐渐晒透了云雾,李幼玮看着萧铭瑄微黑的面容,神色如常,方才轻生的念头也随着那云雾散得彻底。她先撇下身上的负重,而后小心调整方位姿势,终于握住被绷得笔直的绳索。

    只有一丈多的距离,平日里不过一呼吸之间,李幼玮爬上去却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等萧铭瑄的左手牢牢抓住她的右手,心中的恐惧才一瞬间爆发出来。

    “小心了!”萧铭瑄顾不得抓痛了李幼玮,咬着牙用尽全力,缓缓把她提了上来。

    不等萧铭瑄再开口,李幼玮已然搂住她的脖子,双腿勾在她腰间,紧紧伏在她背后,呼吸急促,但好歹松了口气。

    萧铭瑄的右臂痛彻心扉,此刻也知不能耽误,左手扶着李幼玮后背,低声道:“拿绳子把咱们俩绑住。”

    李幼玮依言,将二人胸腹捆个结实,“瑄哥哥,你慢慢爬,横竖我们都在一起。”

    萧铭瑄本还在苦苦思索怎么求生,耳边传来李幼玮这般娇憨的话语,胸中顿生豪气,唇角一弯,大笑道:“好!一起生,一起死!”

    萧铭瑄抬头,望着看不见顶的绝壁,正午的阳光终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能看得远些。绝壁并非当真完整无缺,还是有许多裂缝的,只不过间隔很大,又狭小无比,是以猿猴也难以攀越。

    如今他们二人要爬回去,最大的倚仗,便是纯钧。

    李幼玮绑在他后背,萧铭瑄空出左手,他知晓自己胆子实在太大,更知道时间宝贵。若真等到二人气力皆散,那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纯钧剑是真,剑鞘却是明皇得了名剑后,寻巧匠所造。内以紫檀做芯,外裹鱼皮,不事奢华,却结实耐用。

    萧铭瑄左臂舒展,牢牢握住剑鞘,缓缓拔出了纯钧。两人的重量从右臂转移到左臂,剑鞘有多一半探入缝隙,却还是陡然往下一坠,让二人身姿一乱,也跟着摇晃片刻。

    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稳固住了。萧铭瑄松口气,侧头看向李幼玮,“你可后悔来这一趟?”

    李幼玮搂着萧铭瑄的脖子,微微摇头。这时候她当真忘却了所有的不安和心结,眼前心里都只有萧铭瑄。李幼玮什么都没说,萧铭瑄却觉得快活起来,自顾自道:“我不悔。”

    二人心意相通,生是延续,死未尝定是结局。萧铭瑄抬头死死盯着山壁,左臂暴起,迅速带着二人向上,在彻底失力前,凭借纯钧绝代的锋利,稳稳插入另一处山体的缝隙之间。

    太阳终于大盛,所有的云雾都被驱散。李幼玮低头看去,只觉头晕目眩,他们二人离着山顶却依稀能见。

    萧铭瑄默不作声,按着这法子,一尺一尺往上爬。李幼玮用手给他抹开额头的汗水,笑容愈发温柔。

    终于耳中听到火狐的叫声,却是那家伙在二人坠崖的地方来回徘徊等候,嗅到他们的气息而兴奋起来。李幼玮口中吹了个哨令,火狐才安定下来,只偶尔呼叫两声。

    萧铭瑄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得住多久,眼前的崖顶愈发接近,双臂早已失去知觉,他想过或许一个失手,二人都得坠崖,但偏偏没有丝毫惧怕。

    剑鞘已然千疮百孔用不得了,萧铭瑄任它留在了一处缝隙中,一手徒手,一手凭借纯钧,生生从绝壁中走出一条路来。等萧铭瑄侧身翻上绝壁,日暮渐低,正是夕阳时分。

    萧铭瑄伏在地上,火狐吱吱叫着跳到李幼玮身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李幼玮也未曾料想他们能得生还,一时间失却言语,泪水夺眶而出,颗颗坠进萧铭瑄锁骨,流入心肺。

    心中激荡,他反手一割,二人腰间的绳索俱裂,而后纯钧脱手,萧铭瑄一个翻身,将李幼玮拥进怀里。

    向死而生,萧铭瑄只觉无比幸运,怀里的李幼玮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血红的夕阳映衬在她眉目间,萧铭瑄陡然发觉,李幼玮不再是那年他初回长安,还是个孩童身量的小姑娘。

    萧铭瑄捧着她的脸,泪水滴下的瞬间,吻过她的额头,吻过她的眉眼,狠狠含住了那殷红的樱唇。

    李幼玮嘤咛一声,再不闪躲,双手抱着萧铭瑄的头颈,轻启贝齿。什么羞涩?什么矜持?什么过往?哪里抵得过此刻生死相依,同似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