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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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尾声

    武英殿中,烛光昏黄。内城无人再作抵抗,便连炮声也消匿了下去。大殿内外皆是静静的,细听,可以听到殿外房檐滴水的轻响。这寂静令白日间那慑人的记忆渐渐虚幻起来,但一回过神,却又好似是山崩海啸之前那片刻不自然的安宁,教人又不由得从心底某处,升腾起难以抹消的恐惧。

    伺候的宫人们都被打发下去了,空荡荡的大殿中,只余崇祯夕照二人。崇祯兀自危襟正坐,酒方上桌,便自斟自饮起来。转眼之间,已是三杯下肚。

    “皇上,这样喝酒,要伤身的。”见崇祯又要提壶斟酒,同席而坐的夕照忙伸手拦住。

    “无妨。”崇祯不着痕迹地避过夕照的手,淡淡一笑,“只是本要与你一醉方休,确是不可自己独饮。来,你也满上。”说着,便将二人的酒杯斟满,“这杯酒,多谢你这十四年来的陪伴。”

    “十四年……”突然听到这个陌生的时间,夕照微微有些发愣,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啊。”崇祯也不等夕照回应,一仰头,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乾清宫西偶遇你吟词,半夜将罚跪晕倒的你带到殿中,又将你调入都知监做事,那些都是三年时的事。光阴荏苒啊,今年已是登基以来的第十七个年头了……”崇祯幽幽说着,似是感慨。十四年,果然已是十四年过去了。那时的自己尚还青涩无知,与周喜也尚还亲密,梁颐梁公公尚未过世,皇上的两鬓也尚未花白,十四年前,一切都还是那最简单,最纯粹的模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无所知觉的迈上了通向今日这片绝境的道路,又或者说,是否从最初的那时开始,本就没有其他的路可行……夕照只觉胸口隐隐发闷,便也将杯中酒一口饮下,感受着那浓烈的滋味刺激着自己的喉舌,又从心房旁边滑过,只留下一片热辣的烧灼。

    “皇上何言谢。”

    夕照收回心思,强忍下口中的辛辣,直看着崇祯。“皇上如此厚爱,不知是德秀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能与皇上主仆一场,德秀早已是不枉此生了,又怎能当得皇上这个谢字。”

    “主仆一场吗……”崇祯轻呼了口气,双眼不知聚焦何处,开口轻且缓,却又是字字清晰宛如金石之声。“朕这一辈子,身边皆是臣子奴仆,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但唯有你,我不愿如此看待。”崇祯转过头,目光好似星辰,点点落在夕照的面庞上,“因为你是我唯一可看做是朋友的人。”

    “皇上……”夕照肩膀陡然一震,浑身的皮肉登时寸寸收紧,一瞬之间,蓦然回想起那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梁公公的嘱托——

    常言高处不胜寒,皇上坐得这一国之中最高位,其冷寂,可想而知。今后你要好生照顾皇上,莫要让皇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梁公公的托付,自己算是做到了吗?

    也许真的因为自己,皇上的身边或多或少,暖了些吗?

    ……而在皇上的心中,自己竟也可以是唯一特别的吗……

    夕照只觉胸口轻颤着,两滴眼泪顺势噼啪落下。

    “有皇上这句话,德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崇祯看着夕照动容的模样,笑意渐浓,但笑着笑着,眼中却泛起了一层黯淡的悲色。

    “与我共赴黄泉,你可真的甘愿?”

    “事到如今,皇上如何还不信。”夕照稳下情绪,将眼泪拭去,撑开一抹笑容,“德秀在这世上已是了无牵挂,皇上若去,德秀独活世上,也再无意义。”

    “无牵无挂吗……”崇祯捻着空酒杯,喃喃念着,若有所思。

    又是几杯囫囵下肚,忽听殿外一阵悉悉索索。只见一娉婷女子跨过门槛,纤步而入。夕照强撑着醉意,定睛看去,这女子不正是许久未见的碧桃?!

    “给皇上请安。”碧桃站定御前,屈膝一礼。

    “你如何来了?”夕照有些惊讶,转头去看崇祯,却见崇祯只是淡然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丝毫也不意外。

    “酒席之间,又岂能没人伺候。”碧桃轻抿嘴唇,似是回答夕照的问话,又好似不是,碎步上前,一手执壶,一手揽袖,又为崇祯和夕照各斟上了一杯。

    “是朕叫她来的。”崇祯说着,却不多解释,端起酒杯道,“来,饮了这杯。”夕照脑袋被酒意熏得朦朦的,也无暇分心那旁的事,便也举杯与崇祯相碰,叮一声脆响,二人各自饮尽了杯中琼浆。

    碧桃并不多话,好像此来确是为了伺候这场最后的酒席一般,只垂着一双杏眼,沉默地将两只空了再空的酒杯一次次斟满。又饮了三五杯,眼前渐渐晕眩了起来,身体轻飘飘好似飞向了云端,但夕照的心却仍是有如沉沉巨石压着,半刻也不得轻松。这是醉了罢……夕照心中暗暗想道。如此看来,这一醉,也是解不得千愁的。又或者是醉得尚还不够?夕照去摸酒杯,手却不听使唤地,险些把酒杯碰翻在地。不知是谁伸手扶了一把,夕照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眼前模模糊糊的,正是皇上的脸庞。夕照憨憨一笑,话一出口,舌头也打起了结:“皇、皇上……我没事……没事……”

    “嗯,我知道。”崇祯温和地点点头,却又示意碧桃再将夕照的酒杯斟满。“德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同出宫过几次?”

    夕照半倚在桌旁,头脑早已是一团混沌,哪还答得出来。只见他勉强支起身子,掰了掰手指,醉笑着摇摇头,又软软倒下身去。崇祯似也并不期待夕照的答案,凝视着窗外墨蓝的暮色,兀自说道:“还记得第一次出宫时,你为我变得那个戏法吗。玉佩明明牢牢系在腰上,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变到你手中去的。”崇祯抿了口酒,继续说着,眼中尽是怀念的暖,“你说我可以相信你,说自己无满腹韬略,也无武艺超群,但今后我若有问,你定当心无杂念,以诚相对……是这样说的罢?看,我记得一字也不差。几年前在凤阳客栈中,你说哪怕将来某日,果真天意不从人愿,我在你心中,都是永远的圣君。你怕是想不到,你说的这些话,对我来说是多大的慰藉;想不到面对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你这般忠诚纯粹的心对我来说,是何等的珍贵。只是……果真是天意不从人愿啊……当年的那将来某日,如今已然是近在咫尺了。莫要怪我执意留下你,既是你心中的圣君,又怎能连你的性命都一起拖累……你本可以不被这红墙所束缚,你本可以成家立业,子孙满堂,过一场那神仙般自由的生活,你陪伴我太久了,足够了,已然足够了。”

    或是酒意作祟,平日寡言少语的崇祯竟也如自言自语一般,一边饮酒,一边絮絮说了好久的话。而那厢夕照半寐半醒地伏在桌案上,看似却并未将崇祯的肺腑之言听入耳去,嘴唇微微翕动,只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心事:

    “来世……哪有什么来世……皇上不能死……皇上……跟我走……皇上今生……就要好好活着……”

    “即便是人走了,心又要如何解脱。”崇祯听着夕照的喃喃不停,唇角泛起一抹笑容,似是怆然,却又释然。“十七年了,我也到了走下戏台,好好歇息的时候了。”

    “皇上……”夕照还想说些什么,努力抬起头,撑起眼,但却终于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一瞬之间暗了下去。最后看到的皇上的面容温软又朦胧,承载着千丝万缕的思绪一齐穿越了时空,一直回到了十四年前的乾清宫旁,回到了夕阳西下时,灿金笼罩中,年轻的二人,初遇的那一刻。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不知睡过去多久,再醒来时,夕照只觉一阵茫然,久久辨不清身在何处。头痛渐渐开始肆虐,催人一分一分地清醒起来,夕照半坐起身,揉揉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已然大亮,而自己竟是身在宝珠胡同的老宅之中。八仙桌旁,碧桃撑着额角浅睡,父母灵位前燃着三柱新上的香,火炉上的粥水滚开了,咕嘟咕嘟,咕嘟咕嘟,那漠然的声响似无止境地遍遍重复,平静地伴奏着,这长长一曲梦吟的最终章。

    多年后,荒野,墓边

    一觉醒来,天已是蒙蒙亮了。夕照望望天色,又搓了搓下巴上的胡渣,踉跄起身,从墓碑旁拎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坛,和早已熄灭的灯笼。

    “皇上,德秀回去了。”

    说罢,他将灯笼插去腰间,径直走向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崇祯宾天的消息,是在好几天后,才传入夕照耳中的。关于这位大明末代皇帝的结末,京城中的传闻一度甚是纷乱。有说皇上死在了李自成刀下,有说是反叛的太监害了皇上的性命,但传得最真的一种说法,是崇祯遣走了皇子,杀死了公主,又下旨周皇后与懿安皇后自尽之后,自行了结在了紫禁城后的煤山脚下。最终陪伴于他左右的,唯有王承恩一人。

    不过这个中细节,碧桃小心翼翼地避讳着,从不向夕照提起,只怕他得知后心思一窄,做出什么傻事来。而夕照也绝口不问,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一日一日地生生捱着胸中那痛彻心扉的煎熬。皇上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留下碧桃陪着,便是为了给曾口口声声寻死觅活的自己,留下一则活下去的理由。德秀懂得,德秀都懂得。德秀不会离碧桃而去,不会辜负皇上的心意,德秀会按照皇上的愿望,替皇上看看这个天下,究竟如何才能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再用剩下的半生,好好的过上一场品酒赏秋,闲云野鹤的日子。德秀知道时间会让自己渐渐淡忘往事,治愈伤痛……

    只是在时间尚未流逝的如今,倒是死了,方还更轻松些……

    “你回来了。”

    推开小院院门,跨进正房中,只见碧桃披着衣服,迎上前来。

    “把你吵醒了?”夕照将酒坛放在桌上,解下斗篷,交给碧桃。

    “醒了一会了。你不在,夜里睡得就不怎么安稳。”碧桃将斗篷叠好放在衣箱上,给夕照倒了杯热茶,端去他手边,“旁边的刘娘府中便有酒肆,如何每次都特意去城里打酒。”碧桃看了看旁边的酒坛道。

    “今朝醉这酒,刘娘府没有的。”夕照简单地答。碧桃没有多问,也坐到一旁,继续自己的针线活计。

    天光又亮了几分,新糊的窗纸上,浅浅映着一缕清晨的淡金。

    “西山的桃花开了,银杏、枫树的叶子也发芽了,哪日我们去山里踏青可好?”碧桃手指捻着丝线,半启樱唇,闲闲问道。

    “好。”夕照望着窗,口中答着,思绪却随着那缕淡金,恍忽忽,悠悠然,飘散开来……

    ……倘若真有来生,但愿能在这样的如画美景中平平静静的过上一生,不必理会国事纷争,也不被祖宗基业所束缚,成家生子,男耕女织,想来,那定将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西山畔,衣冠冢,无字碑。不知皇上是否中意这样的居所,又或者终于离开了那围红墙,便再也不会困居于一处,只愿自由自在,无绊无牵。即便如何也是无妨,德秀将一直一直守在这里。西山秋日的夕阳,依然绚美如初,待到那时,请您一定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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