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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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明日黄花(二)

    三

    几日后,陈新甲终于以谋策失误,调度失职,乃至失陷边城腹城七十余座,七亲藩遭戮辱之罪名,判了极刑。虽然只字未提擅行和议,但朝臣言官们大多心如明镜,既然和议已无下文,事情也有了公开的交代,便也各自安生了下来,不再叫嚣吵闹。而周喜之事却只在宫中潦草昭告了一次,便立刻悄无声息了下去。只有王承恩、李全,以及消息灵通的一小部分宫人才知,周喜现如今被关在东厂大牢之中,只待行刑期至。

    “哟,这不是张公公吗,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大牢里,沉重的锁链发出嘎啦一声轻响。被链条锁住的人似乎听到了牢外的动静,微微抬起了头。

    “你这可关着一个叫周喜的人?”声音很是熟悉,但话中腔调却透着几分疏离与陌生。

    “周喜……啊!就是前几天刚送进来那个吧!他在,他在,张公公随我来。”

    哗啦啦一阵声响刺耳,只见牢门半开,漏进几缕耀目的光线,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停在门口,一言不发。

    “张公公慢聊,小的在门外候着,有事您喊小的。”牢头点头哈腰的说罢,便识相的出了门去。牢门虚掩着,光线昏暗的牢房中,只剩下夕照与周喜两人。

    “你来干什么。”周喜扭过脸去,不看夕照。身上的宦官衣袍已被换成了囚服,虽然破旧肮脏,却也还算齐整;面容较平时有些苍白,所幸并未显得太过憔悴,可见他这几日应是没受什么大罪。夕照心中稍安,蹲下身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周喜面前。“这是碧桃托我给你带的点心,她说都是你平时爱吃的。”

    “你们!什么意思!”周喜神色突然一变,猛地昂起头朝夕照怒吼起来,伸手大势一挥,将食盒掀翻在地。盘盏噼啪散落一地,点心咕噜噜滚出老远,缓缓停在了墙边的角落里。

    “你们这对狗男女,谁要你们来猫哭耗子!滚!”周喜气哼哼的说道,眼中皆是鲜红的血丝。

    夕照依然蹲在地上,静看着周喜将食盒掀翻,面对着他红着眼睛的怒视,却半点也不见着恼。“我知道你恨我。”夕照说着,伸手将散在地上的点心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干净,又一个一个,重新放回了食盒。“可碧桃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这几日来日日以泪洗面,又怕你在牢里遭罪,才叫我来看你,叫我嘱咐牢头好好待你。你恨我也罢,但别因为我,辜负了碧桃的一番心意。”

    “她的心意?”周喜白了夕照一眼,“她怕是巴不得我死了,好跟你双宿双飞去!当初不过是被宫女们欺负得惨了,你又不要她,她才跟了我,其实心底里根本没把我当回事!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根本没把碧桃当个什么东西,只不过她心里想着你,我才把她弄过来的,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让你什么都得?我周喜哪点比你差,凭什么我就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我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凭什么!!”

    “周喜兄……你……就这么恨我?”夕照口中淡淡的,心中却涨满了说不出的酸涩。初入宫时同食同寝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一晃眼,那眼睛弯弯的笑模样竟变成了这样一张愤世嫉俗的面孔。一切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不一样了?是自己受伤养病那时,还是初入都知监那时,抑或是更早的某时?夕照曾努力想过,却始终未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面对着眼前这几近扭曲的脸庞,心下皆是难言难表的凄然。而周喜却似并未洞悉到夕照的伤感,只是毫不顾忌的沉浸在自己不断膨胀的心情之中。“恨你?哈哈。”他冷冷笑着,好似三九寒风般刮皮刺骨,“没错,我就是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不明不白的成了替死鬼;而你什么都没做,却能这么轻轻易易的贴在皇上身边,受皇上宠幸,受宫人攀捧,享尽荣华富贵,享尽我想要的一切!你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偷来的,对!都是你从我这偷来的!这些本该都是我的!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偷!你这个假太监!你这个骗子!哈哈哈哈!”

    周喜一边骂着,一边抓起地上的稻草狠命朝夕照扔去。夕照听着周喜近乎疯狂的话语,默默不发一语,任凭稻草落在自己的帽上,肩上,任凭扬起的灰尘迷进了自己的眼中。“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周喜不停的扔着,手上的镣铐也随之躁乱起来,嘎啦啦狂响着几要震穿耳膜。半晌,他终于扔得累了,停了手,也停了口,牢房中又在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直静得似乎能听见那最后一把稻草飘落下的声音。

    “你走吧。”周喜无力的说着,声音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年,“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不要误解碧桃。”这一次,夕照终于依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嘴上说着碧桃的事,半点不提方才周喜那些尖锐似刃的疯言疯语,“碧桃……她从未想要离开你。我这次来,其实是她托我想办法来救你的。”夕照走到门边停下,语气依然平静如常。

    “哼。”周喜塌着身子靠在墙上,低垂着脑袋,好似精气已然耗尽,只剩下了这副干瘪瘫软的躯壳,“若被你救,还不如死了。”

    “……抱歉。”夕照低低说了一句,推开牢门。

    “浮生如梦啊……啊啊……”夕照迈出牢门的刹那,忽听背后的周喜喃喃唱起曲来,听不太清楚,只觉好像是什么小戏的腔调。长长的拖音终于唱完,一句话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钻入夕照耳中。

    “你可还记得……那年冬天,乾清宫西,西暖阁外?”

    “你说的是……我还在乾清宫打扫那时?”夕照住了脚步,半回过头,答道。

    “不错。那日我来找你,我们坐在石阶上说了好久的话……”

    周喜说着,竟是轻声笑了一下。

    “……那日的夕阳,真美。”

    霎时间喉头一阵酸痛,夕照眼圈一红,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记忆中那抹夕阳绚烂有如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燃烧着,片刻之间便将冷却了多年的心绪炙烤得火红而滚烫,直烫得要熔化掉心房。

    ——可事到如今,就算心就此熔成了灰,又于事何补。

    “周喜兄……多多保重。”

    夕照再不敢回头,只得尽力掩饰着情绪,留下了一句夹杂着哽咽的话语,快步离开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