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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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束手无策(二)

    三

    崇祯十四年,正月。

    皇上一向性子寡淡,不好宴乐之事,夕照多年侍奉崇祯,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加上这些年间战乱不绝,大明的国力每况愈下,皇上烦恼之余更是无心玩乐,因此今年的除夕比上往年,过得更加潦草简单。宫里只有坤宁宫四周拉起红绸,挂上宫灯,大致做了些年味的布置。当晚崇祯也是迟迟才来,早早离去,只余一众后妃在这团圆席间面面相觑,心中了然,却无可奈何。

    而除夕刚刚过去,坤宁宫的红绸宫灯还未来得及取下,一封战报便八百里加急传至崇祯手中。

    “什么!”崇祯直愣愣盯着折中的文字,一下子失了言语。王承恩欠身站在龙案前,亦是低着头谨慎候着,不敢多嘴。宫女太监们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房中只有那份载写着惊人消息的薄纸,随着崇祯双手的颤抖,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簌响声——

    封居洛阳的福王被李自成所杀。洛阳陷落。

    “皇上……节哀。”王承恩余光瞧见崇祯将战报缓缓放下,方才小心翼翼的打破了房中难捱的死寂。龙椅处传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王承恩略抬起头,只见崇祯缓缓靠向椅背,扭头望着窗外,开口话音平静至极,但这平静却来得太快,又太不自然,好似是闪电与雷鸣间那片刻宁静的喘息,细品起来,不由教人恐惧难安。

    “皇叔的后事务必要办得周全妥帖,便且由你全权负责罢,一切按例行事,不得马虎。”

    “遵命。”王承恩压下心思,咽咽口水,欠身应旨道。

    而那不安并未能持续多久,便果真应验了。郁郁寡欢了一整天后,当晚崇祯便咳嗽不止,病倒在床,看似甚是紧急凶险。待太医院几波太医来看,都说是心思郁结,乃至风寒袭身,不过倒也无甚大碍,安心休养几日便可痊愈,这才教夕照和后宫的娘娘们放下了心。但大概是心病难医,尽管只是风寒,崇祯却休养了许多时日,脸上方才现出了血色。

    “皇上,兵部尚书陈大人等几位大人在殿外候着,可要传见?”

    这日,皇上身子见好的消息刚传开了些,便有官员前来武英殿求见。暖阁中,崇祯身着素服,腰间系着一条白麻,斜斜歪在罗汉床上。脸上病色已然褪去了八分,只是心事重重难解,精神一直不济。听闻夕照询问,崇祯略整了整衣衫,正起身子,点了点头。

    “传他们进来吧。”

    “是。”

    不一会,便有四五个官员弓着身子进了暖阁,提襟下跪。

    “给皇上请安。”

    “嗯,平身吧。”崇祯提起了点神,大概扫视了一遍来人的面孔,略略扬了扬手。这几人相继谢恩起身,但起身之后,却暗地里眼锋相交,谁也不先开口发言。崇祯也不多等,轻叹了一声,先自说道:

    “朕在位已是十年有四,却一不能平战乱,二不能安民生,实在有愧于大明万民。而前有凤阳祖陵之祸,如今皇叔又横遭此难,朕更是无颜面对皇室亲族,列祖列宗。哎……羞惭之心,实难言表。”

    众臣未想到皇上一开口,便是毫不掩饰的自责,只得咽下已在嘴边的话语,也纷纷引起罪来。这边说臣等失职,那边请皇上降罪,朝堂上的套话说起来,人人都是拿手又顺口。但见崇祯眉头一皱,无力的摆摆手,几人又马上噤了声,活像是排练好的一般整齐默契。

    “卿等无需再多言,决断一切之人是朕,若说过错,朕如何也应是头一份。”崇祯的话音冷静一如往常,但半垂的眼皮却始终掩不住那墨黑双眸中满溢的哀色。

    陈新甲见皇上心情抑郁,心思转了一转,趁机安慰道:“皇上亦莫自苦,天意难料,或许这一切乃是大明气数所致,非人力所能扭转。”

    崇祯眼也不抬,只是摇了摇头。“岂可凡事皆归咎于气数。就算是气数所致,人事上也需尽力补救,可这些年来,又何曾补救得几个?”

    众臣闻言,各自沉默了下来。暖阁中静得呼吸可闻,气氛渐渐有些尴尬。片刻,终于有一官员按捺不住,狠盯了陈新甲一眼,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朗声开口,话语很是义正辞严:

    “依微臣之见,此处的确说不得气数。督师杨嗣昌出兵一年有余,唯有初时玛瑙山一捷,其余皆连连吃败,以至于流寇之势愈旺,纵得张献忠、罗汝才肆虐川蜀,李自成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如今陈大人却只论气数,不言人祸,莫非是想为杨督师脱罪不成?”

    一席话毕,几道利刃般的目光同时投向陈新甲,几名官员尽皆绷起面孔,方才弥漫暖阁的哀伤空气立时散得一干二净。便是猜着他们要向皇上弹劾杨大人,方才跟着同来,看来终是被自己料对了。陈新甲也立刻换上冷面一副,眼神从几个官员身上一扫而过,还未等崇祯发话,便也上前拱手说道:“皇上明鉴。杨督师身在四川,一去河南数千里,鞭长莫及,又如何照管得到?李大人,您可莫要因私人过节,强将罪名加在督师身上。”

    “你……哪有……”那李大人眼睛一瞪,登时气得语塞,却见旁一官员也上前来,帮李大人接起话道:“陈大人差矣,那李自成祸事虽闯在洛阳,但却是在四川招兵买马,而后一路向河南而来,杨督师未能防微杜渐,也未能出兵阻截,这失职的罪名怎能说是强加!”

    陈新甲瞥了一眼这反驳自己的官员,冷冷一笑。“章大人消息有误吧,李自成那贼明明是从陕西入河南的,不知是何人将这假消息告与章大人?”

    “李自成不过是取道陕西而已,实际上还是从四川来的!”姓章的官员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争辩。

    “他根本就是一直屯居陕西……”“贼寇一向神出鬼没,行踪甚难追踪,陈大人这样说有何证据!”“那章大人又有何证据……”

    夕照看着这几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官员,心中的厌烦渐渐膨胀起来。在朝堂上已是极尽口舌争斗之能事,如今皇上身子刚好点,这些人又跑到皇上的寝宫来闹。皇叔才殁,皇上本就情绪低落,他们倒是为了一个杨嗣昌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却可有一人为皇上的心情想过。夕照侧头看看,只见崇祯肩膀塌着,一手扶额,眉心深蹙,似乎心有所想,并未听到面前的争吵,又似乎是无力阻止,只得强自忍耐。夕照心下一定,忙上前一步走近崇祯,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可穿透那厢热火朝天的争执,传到官员们的耳中。

    “皇上,到用药的时辰了。”

    崇祯抬眼看到夕照,眉头松了一松,会意的点了点头,放下扶着额头的手站起身来。陈新甲等几个官员见皇上起身,也都停下了嘴仗,心有不甘的低下身子。

    “现今洛阳如何?”崇祯立于榻边,却未立即走下榻凳,只淡然问着,眼中再不见喜怒。

    “如今贼已出城,但城中烧掠甚惨,死伤无数。先前皇上下发的三万河南赈济银已拨五千两去洛阳,应可暂解燃眉之急。”一名官员恭谨的回答道。

    “嗯。再发五千两去洛阳,务必将受灾民众安顿妥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崇祯说着,也不受官员们行礼,带着夕照径直离开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