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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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心如金石(一)

    一

    “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张德秀了。”王承恩倚坐在火盆边的红木圈椅上,百无聊赖的搓着手里的核桃,“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皇上不是说遣他出去办事了?”周喜在一旁抄着文书,听王承恩嘴上念叨,便停了笔,抬头应道。

    “不……不不。”王承恩嘴一撇,煞有介事的摆摆手,“凭杂家多年的直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公公的意思是……?”周喜眼光一闪,凑近了些。

    “他是贴身伺候皇上的,又不是跑外的,要说办事,宫里可用的人多的是,有什么事是非他去不可?”王承恩眼睛一眯,透着一脸算计,“似乎那日皇上回宫,他就没跟着回来,加上这几日皇上总是神情古怪,郁郁寡欢,此事恐怕是另有蹊跷。”

    “哦……?”周喜转了转眼珠,忽然灵光一现,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若是出宫,怕是便要与与张德秀同吃同住,公公您说皇上莫不是发现了张德秀……”

    “是假太监?”王承恩眼神一亮,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若能确定他的确未曾净身,那这倒也不无可能的。张德秀服侍皇上一向算是尽心,自多年前那周延儒一事之后,他一直独来独往,也再寻不出他勾结外臣,罗织党羽的迹象,若此番他与皇上之间果真出了什么大变故,怕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

    “他是假太监这事,小人有绝对的把握!”周喜眼睛一瞪,语气甚是肯定,“当初要不是皇上不信,把事压了下来,只要一验身,一切早就真相大白了。”

    “哼哼……若真如此,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王承恩阴阴一笑,又斜靠上了椅子背,“哎,说到底,咱也是无凭无据的猜,没准过个两天,他便回来了。不过倘若是永远回不来,那倒正好省了杂家一道麻烦。”

    “公公说的是。”周喜恭顺的一笑。

    二人在里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谁也未注意到在那梅花屏风外,一个宫女涨红了脸蛋,揪紧了衣襟,暗暗把他们凭空胡猜的闲话,一字一句,全都听进了心里。

    二

    武英殿。

    “皇上请用茶。”宫女将茶盏轻轻放在崇祯手边,迟迟未曾退去。崇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意料之外的面容。

    “碧桃?”崇祯本是神色消沉,这不意之人的出现倒是令他提起了点精神,“你如何回来了?红杏呢?”

    “回皇上,红杏昨夜染了风寒,怕传给皇上损了龙体,便教奴婢前来代班伺候。”碧桃低着眉说道。

    “哦……”崇祯点点头,也不放在心上,又垂下眼睛看着那封许久也未翻过一页的奏折,不知在想什么。

    碧桃抿了抿嘴唇,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犹犹豫豫的转身走开去,却又突然快走了两步,跪在了崇祯面前。

    “你这是何意?”崇祯稍稍吃惊。

    “奴婢斗胆,想向皇上询问张德秀张公公的下落。”碧桃谦卑的低压着头,而口中话语却是丝毫不见怯懦。

    “朕不是说过了,张德秀他出宫……”崇祯心不在焉的说着,忽然心中一动,挥挥手将房中伺候着的太监们打发走,再转向碧桃时瞬间面色一阴,缓缓开口道:“你……是知道的吧。”

    果然……!看来周喜与王公公的确猜得不错。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小心为妙。碧桃强压下心中的狂跳,仍佯作不明道:“奴婢不懂,请皇上赐教。”

    崇祯微一皱眉。“那年张德秀卧床养伤,你日夜不离的照顾了他半年,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罢。”崇祯顿了一顿,“他是假太监这回事。”

    这就是了。确定了夕照的未回宫果真是缘于此,碧桃便不再掩饰,心中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回皇上,奴婢知道。”

    “既是知道,今日居然还敢来问朕他的下落,你胆子不小!”崇祯脸上的神情冷如冬日寒风,眉宇间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你可知他犯了何罪,你又犯了何罪?”

    “张公公假扮太监,欺君罔上,乃是死罪。奴婢知情不报,包庇隐瞒,同样也是死罪。”碧桃言语十分平静,似乎话中的死字与自己并不相干,“此番来见皇上,奴婢自知应是难逃一死的,但奴婢死前唯有一心愿,求皇上成全。”碧桃抬起头,恳切的望着皇上,见崇祯虽然脸色难看,却并未出言阻拦,便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奴婢伺候张公公半年,张公公对皇上是如何的憧憬仰慕,情深义重,奴婢都一一看在眼里,奴婢只求皇上此次能念在张公公多年尽心侍奉的份上,放过张公公的性命,奴婢甘愿代他领罚,两罪并受,就算千刀万剐,奴婢也无怨言!”

    崇祯闻言一怔,终于亮起眼睛,将面前这个宫女好好审视了一番。面容娇嫩,身量纤细,这碧桃怎么看,都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想不到在这柔弱的身形下,那双微红的杏眼中,却竟藏着如此刚强如岩的胆量,和坚实如金的心意。崇祯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忽然停在了她发髻间的簪子上——那正是那年在保定夜市,自己替德秀买给她的碧玉桃花。“你们……倒是两情相悦。”崇祯微微动容,语气终是和缓了一些,“你不怕朕将你二人一起处死,教你们做同命鸳鸯?”

    碧桃浅浅一笑,双眸清澈宛如有溪水流转。

    “说到底,此事还是因张公公而起。若是皇上本无意处死张公公,那奴婢这条命自然也可保全;若皇上定要处死张公公,又不允奴婢之愿,那么张公公身死,奴婢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碧桃娓娓说着,脸颊隐隐泛着红,话语间透着三分哀,七分情,“奴婢父母已故,世间也无牵挂,若真能以己之身,救张公公一命,也可说是死得所愿,成全了自己的心,也无遗憾了。”

    或许是碧桃柔情的暖,融化了崇祯脸上的冰,只见他软下神情,长长一叹,沉默了许久,方才低低说道:“朕不治张德秀的罪,但他也再回不得宫来。你且回去好生活着罢,或许有朝一日,你二人还有相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