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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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坦白(一)

    一

    自打从算命先生那里离开后,皇上一直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夕照将火盆生好,一边用凳子和木板搭架着简易的床铺,一边想道。儿孙满堂,这四字放在谁身上,都是吉利中听的好话,可偏偏到了自己这个假太监面前,便成了直捣要害的飞刀。若是皇上没有放在心上便好,倘若皇上问起,如何解释可要慎之又慎,仔细斟酌……

    “许久没人住,这里倒还存着这么些火炭。”崇祯坐在床边,看看那烧得正旺的火盆,首先打破了沉默。

    “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想来,冬天的炭,夏天的冰,小人都是一直备好的。”夕照笑笑,将自己的被褥铺在搭好的简易床上。

    “哦……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如果没有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传言,今日算命先生的话或许还可一笑置之。但种种风传在先,这儿孙满堂的预言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自己不去怀疑。德秀调入都知监,是庚午年正月的事,年关一过,德秀跟随自己的年头便满九年了。难道他竟然隐藏着身份,骗了自己九年,而自己竟然懵然不知,九年都不曾察觉吗……

    可是……

    崇祯抬眼看着夕照忙碌的背影,心中思来想去,又甚是犹疑不定。且不说那旁的,这九年来,大明坎坷波折事,他事事与我同忧,心中困惑消沉时,他时时宽解相伴,德秀对自己,不可谓不尽心。事到如今,自己又怎可因算命先生那一句无凭无据之言,便怀疑他的身份?九年,若他果真是别有用心,假扮太监,那无论当初是何目的,也早该达成了,又怎会实实在在、忠忠恳恳的,陪上自己这么多年月。哎……不、不,应是自己疑心病太重,竟几乎要因那萍水相逢的算命先生,而怀疑起自己身边这个相伴多年,亦仆亦友的男子。崇祯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呼了口气。那儿孙满堂就算是真,也一定会有其他解释——若是连他都这样欺瞒自己,那普天之下,怎还有他人可信。

    “皇上可是头疼?”夕照铺好床,掸掸手,回头瞧见崇祯敲额头,便关切的问道。

    “啊……不,没事。”崇祯一愣,随即避开了夕照的目光。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夕照心中忐忑不安,但皇上不发问,自己也不好直接出言辩解,只得佯作若无其事,暗自思忖了一番,开口说道:“皇上……莫要太介意算命先生的不吉之言。”夕照将火盆向崇祯身旁挪了挪,又为崇祯换上了杯热茶,“虽说天命自有定数,但也并非人力不可更改。算命先生说小人面相多子多福,可小人如今……入了宫,不正是自行改了这般命数么。”

    夕照话语中顿了一顿,还是用入宫,代替了净身或是太监这样确实的字眼,似乎这样的词句不出口,便还不算是真的欺骗了皇上一样。崇祯目光投向夕照,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番话,既是宽慰我莫要灰心于大明的前途,也算是德秀对那儿孙满堂四字的解释吧。崇祯收回目光,默默的想。合情合理,合人心意,这解释着实令自己十分乐于相信……那么,不如就这样相信下去好了。万一……若是真有万一,抽刀斩断这九年的相处,难道就是我想要的?

    窗外是浓墨一般的黑,不见一丝月光。屋内烛火微跳,柔和的烛光映着屋角灵牌前的三缕香烟,轻轻袅袅,绵绵不绝。

    “皇上,天晚了,早些就寝吧。”夕照道。

    “好。”

    夜已深沉,夕照睡在简易床上,呼吸渐渐均匀。窗前透出些许微光,熄了灯烛的房间,竟是暗过没有月光的夜晚。崇祯看着微微发灰的窗纸,久久未能入睡。就算没有算命先生那一番话,大明的现状与将来,也并不难洞悉推测。那预言再不吉,也不过是将已有的伤疤,又戳痛了一次而已。但德秀的事情却是不同,是非真相,非黑即白。斩断九年的相处,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今后存着难解的心结自欺欺人,更加不是。崇祯翻了个身,将面目掩在黑暗之中,心思千回百转转到尽头,终于做了决定。且不论这算命先生的预言曾经屡次应验,也不管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风传传得真如亲见,更不说这区区一则预言而已,如何解释也难有纰漏。只是在炮竹声炸裂的一瞬间,德秀脸上那副慌张难掩的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强教自己忽略。

    二

    第二日,天还未亮,崇祯便早早起了床。待到夕照睁开眼时,崇祯已经衣冠齐整的端坐在了床边。

    “小人该死。”夕照顿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小人贪睡过头,竟比皇上起得还晚,还请皇上恕罪。”

    “不必慌张,天色还早。”崇祯淡然道,“你来,朕有话要问你。”

    朕……?夕照一怔,两手停在了半空。皇上在宫外,一向都自称我。此时突然反常称朕,皇上要问的难道是……?夕照心里狂跳起来,手指僵硬着,半天也系不好腰间的带子。崇祯倒也不急不催,只耐心坐着,等待夕照将外袍穿好。待夕照终于整好衣装,战战兢兢的走到崇祯面前,崇祯却又抿着嘴唇,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

    “德秀,你可有事情瞒着朕?”

    “皇上……是指什么……”夕照低下头,答得十分没有底气。只听崇祯轻叹一声,一番话语出口,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德秀,你我主仆多年,情义深厚,朕本不该对你心有怀疑。但事不由人意,既是疑窦已生,朕也不想今后与你朝夕相处,总有一桩心结横亘在其间。”崇祯顿了一顿,又道,“朕再问你一次,关于你的身份,你可有什么瞒着朕?”

    身份……夕照闻言,心中登时一沉——皇上问得如此直接,这已不是几句话便能蒙混了事的了。若答有或是轻松,但这短短一字足以使自己失去所有的一切。宫内的生活,皇上的信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许都将就此灰飞烟灭;若答没有或也简单,但夕照内心中,却是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那则承诺,用自己的言语,对皇上做出那样确确实实,心存故意的欺骗……夕照咬着嘴唇,胸中翻腾纠结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却未留意道崇祯的眼神,已是一分一分,渐渐暗成了死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再期待下去,应是也没意义了。

    “若是说不出口,倒也无妨。真相如何,一验便知。”

    一验便知。

    崇祯一字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如常,却不散发一丝温度,直教夕照好似坠入冰窟,胸中的翻腾立时静止,从喉咙到心底,一刹那间,冻结成冰。

    一切,到此为止了……

    夕照闭起眼睛,长出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德秀,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