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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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往事难追(二)

    二

    “皇上,这是今天的折子。”

    武英殿中,周喜将手中的奏折放在龙案的一角。崇祯伏案批着奏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周喜看皇上正忙,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拿出一份土黄封面的折子,双手举在额前。“这是兵部尚书杨大人呈上来的剿寇策略书,王公公特意嘱咐,要单独交给皇上过目。”

    “哦?好。”崇祯眉目一展,从周喜手中接过奏折,打开大致看了看,只见左边落款处署着的,果是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名字。

    “朕知道了,一会便看。”崇祯将这份土黄折子单独放在手边,口中说着,继续批起奏折来。

    “皇上若无事,那小人告退。”

    “等一下。”周喜刚转身要走,忽听崇祯在身后唤道。

    “皇上有何吩咐?”

    “王承恩……身体如何了?最近总见你来,不知他是不是病得严重?”崇祯停下笔,关切的问道。

    “啊,谢皇上关心。”周喜站定身子,安安一拜,“王公公年纪渐增,身体自是不如前几年硬朗了,季节交替时总会有些不适,不过大夫说不打紧,只消仔细调养一番,便没什么大碍了。”

    “哦……这便好。你代朕问候他,说朕这边的事无需挂心,教他好生养着便是。”崇祯点点头道。

    “遵旨。”周喜又是一拜。

    “嗯。”崇祯低下头,刚要重新下笔,忽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在司礼监可有职位?”

    “小人现为听事,每日帮王公公做些杂事。”周喜如实禀道。

    “好,朕见你勤快懂理,这些日子也跑得辛苦,就升你为典簿吧。今后好好辅佐王承恩,多多照顾他的身体,莫要让他太过操劳。”崇祯微微一笑,略一转头,吩咐道,“德秀,传朕的意思去司礼监……”话说一半,才发现自己身侧空无一人。

    “张公公该是奉旨去司礼监送折子了罢,刚才过来的路上小人碰见他了。”周喜欠着身,一双眼不露半点情绪。

    崇祯拍了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了,是了,朕叫得一习惯,竟忘了。”说着,又转对周喜道,“你先退下吧,朕稍后会遣别人去传旨。”

    “谢皇上隆恩。”

    三

    入夜,崇祯批累了奏折,在暖阁里一边思考,一边来回踱着步子。夕照目光也跟着崇祯的步子游来荡去,但到底是不知皇上心里在琢磨什么事情,看了一会,也倦倦的觉得无趣。于是夕照悄悄张望了一番,又伸手探了探龙案上茶杯,端起杯子准备走出房间。

    “嗯?”夕照的动作打断了崇祯的思绪,他停下步子,望了望夕照手中的茶杯。

    “哦,皇上的茶凉了,小人再去换一杯热的来。”夕照欠身道。

    “这等事教宫女来做便是了。红杏。”说着,崇祯便向一边的宫女做了个手势,宫女福了一福,上前从夕照手中接过了茶杯。

    “小人做也是一样的。”夕照看着宫女向茶房走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笑笑说道。

    “就教红杏去吧,朕有话想问问你。”

    “是。皇上请问。”

    “嗯……”崇祯一背手,思考了片刻,开口说道:“兵部尚书杨嗣昌前几日呈上来了一份剿寇方略,名曰四正、六隅、十面网。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以此十面之网,将流寇包围于一定区域之中,使其进退不得,亦难补给增援,只能束手待毙。”说着,崇祯转向夕照,眼中竟是探询之意,“你以为,此方略如何?”

    “皇上……是问小人?”夕照一愣。

    “正是。”

    “这……”夕照尴尬的笑了笑,回道,“这等国家大事,小人又怎么懂得,皇上何不与首辅张大人商议?”

    “自是商议过的,他不过是附和而已,也没提出什么特别的建议。”崇祯顿了顿,道,“倒是陕西的孙传庭,上折说包围之策需以大量兵力物力取胜,如今双线作战,兵力不足,且连年征战,兵困马乏,民力疲竭,此剿寇方略乃是不体国情之策。但如何做才是体国情,最终却也没个计较。所以朕想问问你,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决断?”

    崇祯双目灼灼,直视着夕照的眼睛等待他回答,但这厢夕照却是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若是以前,夕照定是立刻凭着直觉,不多顾忌的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朝廷上下,谋士百千,夕照从不需要顾虑自己的意见会太多影响皇上的决断。皇上心血来潮的问,自己真诚纯粹的答,无论答得是或否,对或错,皇上总是微微一笑,不怎么夸奖,也从不怪罪。

    但世事怎会停在某一时刻再不改变。此时此刻,已经不是那以前了……

    “小人一介内官,怎会有这样高的眼界,皇上的问话,小人实在不知怎么回答。皇上还是多问问朝中众臣才是。”

    夕照淡淡一笑,低着头恭谨答道,并没注意到崇祯渐紧的眉心。崇祯抿起嘴唇,又迈开步子缓缓踱着,半晌才重新停下。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这些日子朕细想了一番,总感觉……”他目光落在夕照脸上,低声开口道,“莫非是你还在介意那时朕说的话?”

    夕照心中一惊,立刻便明白了皇上指的是什么话。因为皇上大致没有猜错。尽管那时自己烧了出宫令牌,决心再不离开,但发生过的事情,冰结过的内心,终究还是留下了难消的痕迹。皇上就是皇上,奴才就是奴才,回想当时皇上那温声暖言的感动越是热切,每每冷却下来,那一条深如天堑的界痕就越是明显得刺眼,令人半步也无法僭越。“皇上这是哪的话,小人不敢。”虽然被皇上点中了心事,夕照口中的回应仍是否认。不是皇上一时话说错,而是自己一直辨不清,于礼,于理,都怎可说是介意。烧了出宫令牌,夕照并不曾有一丝后悔,陪伴皇上的心,也不曾有一丝改变,只不过是自那以后,夕照再不在皇上面前自称“德秀”而已。

    “不敢吗……”崇祯无奈一笑,似乎是看穿了夕照的所思所想,却是缄口不言,不去戳破。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宫女红杏走进屋中,将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龙案上。门外,两个太监捧着叠得整齐的被褥衣衫,从暖阁前匆匆走过;守在门口的侍卫持剑而立,挺拔如松,静若石雕;远处,传令太监候在大殿门口,双手搭在身前,想是白日间熬得倦了,不住的打着瞌睡。

    “你与他们,终归是不同的。”崇祯眼眸漆黑如墨,淡淡看着夕照,说话时,脸上并不多有一分笑怒。

    “能有皇上这句话,小人再无半点奢求了。”夕照笑颜一展,对着崇祯深深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