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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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崩塌(一)

    一

    第二日,吴孟明便将从温府地窖中抄没财务的清单送到了武英殿。夕照没有着眼去读清单上的条目,只消看这比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书还长的卷宗便知,那曾令皇上留恋不忍的,所谓清廉无党的假象,在这一刻终是被齐齐刮剥殆尽,再没留下一点痕迹。崇祯沉默着,一条一条的读着那金银财帛的数目,一直读了许久。夕照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在清单的细节上如此花费时间,但他不难想象,将自己的错误这样赤裸裸的捧在手中,那滋味将是何等难耐的煎熬。吴孟明告退后,崇祯便闷头批起奏折,既不发怒,也不怨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夕照心里揪着,对崇祯更是小心翼翼的侍奉,就连更衣用膳,都是目不转睛,寸步不离。虽然太医说昨日那一晕并无大碍,但夕照生怕皇上这样闷着憋着,何时一个不注意,又是心气郁结,倒将过去。

    “太医既说无碍,你也不必如此紧张。”隔日一早上朝,崇祯在夕照执意搀扶下上了龙辇,看着夕照放下珠帘,口中淡淡说道。

    “太医说皇上要将养两日,可皇上只躺了半日。龙体不可有闪失,小人也是怕有万一。”夕照一笑,说道。

    崇祯见夕照说得笃定,便也不再争辩,由着他去了。

    皇极殿位于皇宫正中,高大好似撑着皇宫的脊梁,威严相较乾清宫更胜十分。龙辇停在了皇极殿外,夕照目送皇上安然走上台阶,坐上龙椅,仍是不放心的候在离龙椅最近的偏门口,细心听着里面的动静。作为宦官,夕照从未在殿中逗留过太久,也不曾仔细观察过大殿内的全貌,但只凭每次从偏门窥得的片刻光景便可想见,若是亲身立于皇极殿中,将会是怎样一派的庄严气氛直沁骨髓。皇上一袭明黄黄的龙袍,危襟正坐于金光璀璨的高台,朝臣一片黑压压的乌纱,行行列列绵延直至殿外。朗声一语,余音萦萦不绝宛若古刹禅钟,众臣齐拜,袍袖沙沙相磨犹如海浪拂岸。每每看着这番景象,夕照便不由得神飞云外——自己的父亲当年,或许就站在这列队中的某个位置,小心回答皇帝的问话,又恭谨聆听着皇帝的训示。而若自己沿着父亲的期望走下去,或许终有一日也将成为那一片乌纱中的一员。但今日的夕照却全然没有神游的心情,窥见龙椅上的皇上明显强压心火,隐忍不悦的表情,夕照心中竟比站在堂下的那一众朝臣,还要紧张百倍。

    温体仁被削官抄家,钱谦益被无罪释放——这两日间发生的变故,自然是已人尽皆知。就算只是略知一二,嗅嗅这朝堂上紧绷的空气,看看站在首辅位置上的原次辅张至发,也能明白温体仁这个名字,大概已是就此从这皇极殿中一笔抹去了。本是独揽朝政的人突然倒台,今后究竟该如何行事?人人都压低着头,温党的,非温党的,都暗自在心里盘算起了自己的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