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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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托付(二)

    三

    “来啦……”“果真来了……”

    盛夏的黎明,半圆的月低低悬在天际,天色由西向东,渐渐青灰,空气中尚还残留着一丝夜的清凉。还不到早朝开始的时辰,朝臣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宫门口,一边不安的窃窃私语,一边等待着宣礼太监的那一声高唱。不一会,又一顶软轿落地,轿夫掀起轿帘,一个面瘦发白的老者从轿中躬身而出,此人便是内阁首辅,温体仁。

    “温大人。”“温大人。”

    朝臣们纷纷恭谨的向温体仁拱手行礼,但各自神色间却透着几分难掩的慌张。温体仁环顾面前群臣,心中疑窦顿生:

    “发生了何事?”

    “大人。”内阁次辅张至发上前一步,走出人群。前一阵子那桩郑鄤的案子,原次辅钱士升为郑鄤上下奔波未果,也被牵扯了进去,虽未治罪,但终究还是受了崇祯冷落,在内阁中又被温体仁排挤,于是他便于三个月前识相的称病请辞,还乡养老去了。钱士升离开了内阁,由温体仁一手提拔的张至发,便顺理成章的坐上了次辅的位置。只见张至发一拱手,略带焦虑的低声说道:

    “刚才接到急报,金虏前日已克宣府大同,直逼京师而来。”

    “什么?!“温体仁闻言肩膀一震,大吃了一惊,”如今他们到哪了?”

    “如今尚在山西境内,但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抵达京师也就是几日间的事了。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张至发说着,满面愁云。

    “如何是好,本官怎么知道如何是好!”温体仁言语间似有薄怒,“皇上知道了吗?”

    “报信官进去报了,想该是知道了。就算没来得及报,一会上了早朝,也就知道了。”

    “哎……!”温体仁重重叹了口气,望了望天边微微泛白的天空。早知金虏将至,却未料到竟来得这样早。今早,注定又将是个混乱难平的早晨了。

    正如温体仁所想,崇祯从上朝到下朝,情绪一直甚是糟糕。一时抑郁不语,一时又突然怒气冲天,吓得众朝臣们大气也不敢出。见群臣们畏首畏尾的样子,崇祯更是怒火难消,于是便早早宣了散朝,一拂袖回了武英殿去。

    “陕西那边孙传庭镇剿流寇仍未有进展?”武英殿,崇祯向西暖阁走着,口中对随驾跟到武英殿来的温体仁与兵部尚书张凤翼说道。

    “是。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战报甚少,不知战况如何。”温体仁答。

    “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崇祯低声骂了一句,又问,“其他地方哪里有兵可调?”

    “呃……如今流寇也是张狂得紧,光是镇压内乱已是焦头烂额,一时怕是难有兵调啊……”温体仁底气不足,几句话声音越说越低。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眼睁睁看京师失陷不成!”崇祯双眼凌厉一挑,斩断了温体仁的话音,“京师乃大明第一要紧地,如何能任金虏蹂躏横行,敌军不日便至,就是无兵也要挤出兵来迎敌!”

    “这……”温体仁语塞,便和崇祯一起将目光投向张凤翼。宣府大同轻易失守,总领兵部的张凤翼一路上一直面色青白,心中惴惴不安,突然一被注目,一时间额上冷汗如雨涔涔而下。只见他一脸僵硬,嘴角肌肉一抽,战战兢兢的回答道:“现、现今流寇多聚于西北……孙御史与洪总督那边的兵力皆深陷流寇缠斗之中,实是无法调用,唯有……唯有镇守中原的卢总督大概可以救急……”

    “卢象升……”崇祯略略一怔,随即眼光一闪,“卢象升!是了,是了!速传朕旨意,急召卢象升回京勤王!”

    四

    几日之后,卢象升抵京的消息便传到了武英殿中。

    “皇上,卢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午后时分,暑热正盛。传令太监快步行至西暖阁,低声禀道。

    “哦?这么快。”崇祯立刻合起奏折,起身向正殿走去。“传。”

    传令太监得旨,又迅速出了大殿,不一会便听殿外尖声高唱:

    “传五省总督卢象升觐见——”

    镂花隔扇门大开着,盛夏的阳光将门外的一切都映得明晃晃的刺眼。在知了噪鸣中,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殿外渐渐清晰,只见一高瘦挺拔的身影穿透耀目的阳光,一个跨步走入殿中,撩起衣襟,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臣卢象升叩见吾皇,愿吾皇龙体康泰,万寿金安。”

    “平身。”

    短短二字在大殿中荡起些许回音,宛若古刹禅钟,令人不由心中肃然。崇祯端坐大殿正中,尽管不着龙袍,言语神情中自有一份皇帝的威严。卢象升得旨,便持襟起身,恭顺的站在龙椅前几步之遥,静候崇祯发话。

    这是夕照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卢阎王。虽是早有传闻在耳,但初看去,夕照仍不禁微微一怔——面容净秀如青山,眉目温润如碧水,一举手,一投足,浓浓一抹江南水墨香,如此白面书生,竟被称得作阎王?而再看去,却又觉他身形瘦而不弱,面色善而不懦,青山净秀,而棱角刚毅,碧水温润,而气度深沉,墨色洇洇后,眼角眉梢间,竟隐约透着几丝有如钢铁般的精光。

    他,果真便是算命先生口中那可以镇寇御敌,拯救大明社稷的白面阎王么?

    夕照将卢象升打量了一番,又偷偷看向崇祯,却见皇上神色淡定,与接见其他臣子并无二致。

    “卢卿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一路辛苦了。”

    “谢皇上关心,承蒙召唤,臣日夜兼程,不敢有误,所幸终是赶在金虏之前抵达京师。”卢象升拱手一拜,抬起头道,“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驱除金虏,以保京师无虞。”

    “好。”崇祯微微颔首,“依卢卿之见,此次京师之危当作何解?”

    “回皇上,”卢象升低低头,回答道,“来京的路上臣已派人多方打探,此次领兵来犯的是皇太极之弟阿济格和与其兄阿巴泰,兵力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四五万人,并非金虏主力。臣将于金虏行军路上择有利地势设伏堵截,以奇兵削其兵力,几番过后,其军心必散,届时两军正面对峙,我军定将一举取胜,守得京师安全。”

    “嗯……”崇祯眼中透射出赞许的目光,停了片刻,又道:“那么……如今大明流寇肆虐,内忧不绝,金虏屡犯,外患难除,这……又当作何解?”

    卢象升身体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僵,似是有些意外,但见他很快便收敛精神,略加思索,开口答道:

    “流寇本是我大明子民,揭竿暴乱始为寇。百姓造反,多起于饥寒;士兵叛乱,多缘于缺饷。为寇者自然当剿,但若不恤民之苦衷,流寇剿也难尽;若可安民生,解民困,则内忧便将迎刃而解。”他顿了顿,接着说,“而金军乃外族鞑虏,觊觎我大明广阔富饶,企图不轨。对待金虏绝不可迟疑,必得迎头痛击,以精锐之师,强劲之势,断其不轨之念,扬我大明国威。”

    “卢卿所言甚是,朕果然没有看错。”崇祯眉目一展,连连点头,“此番敌情战报,兵马调度,可直接问询兵部尚书张凤翼与内阁首辅温体仁。朕已吩咐下去,只要为你所求,各部官员均将鼎力支持,不得推脱延误,全力助你护城退敌。”

    “谢皇上。”卢象升拜应道。

    崇祯又点点头,转而对夕照略作示意。夕照领会,绕去屏风后,不一会,捧出沉甸甸的一物,呈与崇祯。

    崇祯从夕照手中接过此物,攥在手上,忽地站起身来,步步走下雕着金龙的台阶,径直来到卢象升面前。卢象升心中一紧,不知崇祯何意,只得低下眉眼,不敢抬头直视。只见崇祯手臂一伸,将手中的物件横亘在卢象升面前——

    蛟龙入云,飞凤展翅,北斗七星,熠熠生辉,崇祯手中的,竟是一柄精致异常的宝剑。

    “皇上,这是……?”卢象升微微抬眼,看到宝剑,登时大吃一惊。

    “卢卿一向是朕所倚重之栋梁,此番京师危急,朕将此尚方宝剑赐予你,见剑如见朕,若遇紧急事态,可先斩后奏,以保退敌无碍。”

    崇祯说着,表情严肃而郑重。卢象升十分动容,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得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必将为大明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如何轻言死,大明社稷需要你好好活着。”崇祯面色一软,一改方才的帝王威严,温然言道,“朕与千万黎民百姓的性命就此交付于你了,切莫让朕失望。”

    “是!”

    卢象升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双手高举过头,郑重其事的接过尚方宝剑,深深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