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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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决心(一)

    一

    银子、衣物、和出宫令牌。

    夕照捏着出宫令牌的一角,反正看看,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日,终于到了用它的时候了么。几日之前,还是脚踏青云,圣光高照,根本不会注意那躺在阴暗角落中落满灰尘的此物,而顷刻间坠下云端,这条灰暗的后路竟成了唯一的前路。夕照叹了口气,将令牌塞进包袱,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把几件衣物抽了出来。宝珠胡同老宅的衣箱中,还存着不少银子,几件衣服带它作甚。包袱太满,出宫时难免惹人怀疑,出宫之后,这几件旧衣怕是又要惹来愁绪。想着,夕照将衣物又收进柜中,重新整理装着银子的小包。忽然一个物件从包中骨碌碌滚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夕照停了手,低头一看,原是一个光溜溜的小葫芦。小葫芦?夕照略感疑惑,愣了片刻,才蓦然想起,这不就是多年前搬离东南库时,从鬼伯那里得来的那个小葫芦把件么。

    鬼伯……好久未见了。夕照捡起小葫芦,前后端详了一番,旧事隐隐浮上心头。于是他放下包袱,仔细的吹去小葫芦上的灰尘,在手心里攥紧,转身出了门。

    算起来,有好几年没回过东南库了。初入都知监时,逢年过节还会去探望鬼伯,而这些年不知不觉的,竟没再去了。不知鬼伯会不会怪我。夕照打着灯笼,一边想,一边在两道宫墙之间慢慢前行。日光落尽,一弯残月在光秃的树梢下摇摇欲坠,微风清冷,无人的石砖路显得萧索而落寞。人声渺渺,光线昏灰,这幽暗的皇宫一隅,寂寂然好似将有鬼魅出没。即便是这样的夜景,也只剩最后一晚了吗……夕照轻扶着粗糙不平的宫墙,那本来明艳的红漆在暗昧的月光下,有如酱色一般混沌浑浊。罢、罢,这样的夜景,不见也罢。夕照收回扶着墙的手,缩进袖中,加快步子,向着东南库而去。

    二

    笃、笃、笃。

    “鬼伯,睡了么?”夕照在门外轻声问道。

    “进来吧。”

    门内传来鬼伯苍老的声音。夕照推门进屋,只见鬼伯仍在那张藤条矮椅上安坐,一盏油灯如豆,静静的燃着,房中的墙壁桌椅,都轻轻幽幽的散发着那股熟悉的药香。

    “鬼伯还没歇息呢。近来身体可好?”

    夕照攥着小葫芦,问候过后,像往常一样坐在了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陈设,光线,颜色,气息,以及淡然的鬼伯,一切都不曾改变,似乎光阴绕过了这不起眼的房间,只从墙缝之中匆匆流过,并未带走房中的一分一毫。而身在这药香弥漫的房间中,夕照恍惚间也仿佛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东南库,上一次到此,不过是昨天的事一样。

    “身体还好。”鬼伯淡淡笑道,“我一直在等你。傍晚雀儿在屋檐上叫了三声,我想大概应是你要来了。”

    “哦?”夕照心中有些生奇,只听鬼伯接着说道:“许久不见你了,如今来此,可是又遇到了难解的烦心事了?”

    “……还是鬼伯知我。”夕照脸一红,低头笑笑,摆弄着手里的小葫芦,“要说烦,倒是烦的,要说难解,也不难解。”说着,夕照手中一停,站起身,一拱手,“德秀将要离开皇宫了,特来向鬼伯告别。”

    “是……因为皇上说的话?”鬼伯还是一副笃笃定定的样子,仿佛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怎么?您都知道了。”夕照又是一阵意外。

    “略知一二而已。”鬼伯起身,为夕照倒了杯茶。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鬼伯。”夕照惨然一笑,又坐了下来,“这一次,我与这皇宫,终是缘分尽了吧。”

    鬼伯眼光微微一闪,并没直接回答,只是轻咳了两声,坐回了藤椅上:“皇上都说了些什么,令你如此心灰意冷,只想离开。”

    “其实也不碍皇上什么,是我自己糊涂,不知高低,不懂深浅。”夕照垂着头,讷讷说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想来也是,再怎样,不过是个奴才,净做些自以为是的痴心妄想,被皇上厌弃,也是该的。”

    鬼伯嘴角皱纹一聚,似是笑了一下:“既然你已想得清楚明白了,何必还要走。”

    “不走又能如何?皇上已然不要我了,呆在宫中还有什么意义。”夕照道,“况且您也是知道我的,我总是不能在宫中久留,不如就此去了,倒也干净。”

    “唔……”鬼伯点点头,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你出宫之后,要往何处去?从皇上身边不告而别,怕是不能再留在京城了吧。”

    “这……”夕照愣了一愣。这几天心中充溢着伤感矛盾,竟是忘了考虑这个问题。“去处……还没想好,总之哪里都是无牵无挂的,去哪儿都是一样。何处容得下我,便往何处去好了。”

    油灯渐暗,鬼伯拿起一根小棒,挑了挑灯芯。干瘦的手指映上灯光,有如干枯却苍劲的松柏枝。“呵呵……天广地阔,又怎会有容不下你之处。”鬼伯又轻靠上椅背,脸上的笑似有似无,“容得下,容不下,不过是你一念之差而已。”

    “这……又怎能是一念之差。”夕照情绪消沉,无心体味鬼伯话中之意,随口答上句话,随即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眼圈泛红,隐隐似有动容:“只是这一去,再回不来了,不知今生是否还能与鬼伯您再相见。承蒙您以神药相赠,德秀这些年来才能安守秘密,平安无事,想当年与您在东南库相依为伴,至今仍是德秀入宫以来最温馨愉快的一段时光。德秀将去,鬼伯之恩无以为报,在此请受德秀一拜,无论今后身在何方,德秀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鬼伯的恩情。”

    说着,夕照一甩衣襟,双膝跪地,两手高举相叠,深深拜倒在地。鬼伯皱纹一展,忙从藤椅上起身去扶夕照:“一介老朽,于你何恩之有,得受此等大礼。好孩子,快起来,起来。”待夕照站起,他便又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背着双手,朝藤椅慢慢走去。

    “不过未来之事,无需说得太早。世事皆是难言难料……”鬼伯坐回藤椅,颇有深意的笑笑,“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大概只有老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