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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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裂隙(二)

    三

    几日后,刑部送来奏章:郑鄤罪行尽皆属实,但此案影响重大,贬谪太轻,充军太重,实不敢妄断,惟请圣裁。

    “既是事实,又有何‘不敢妄断’。”读了奏折,崇祯眯起眼睛。

    “是……”王承恩欠身一应,眼中偷偷窥探着崇祯的表情。只见崇祯手执朱笔,在砚台边抿了抿,竟不作任何迟疑的,挥笔在折上写下了四个令人心头发颤的大字——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其罪当诛。这四字圣裁一下,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是曾上疏力保郑鄤的文官们,就连未曾参与过此事的人们私下里也是议论纷纷,深感不公。且莫说那杖母蒸妾的罪行是否真的属实,就算件件属实,大不了流放充军则已,何必要重罚至此。不过,即便是议论骤起,为郑鄤求情的折子倒是一下子少去了许多。圣意已决,大势已去,那些投机的折子一撤,只有黄道周等郑鄤的同道之人,还在坚持不懈的上疏请愿,千方百计的要留住郑鄤的性命。

    尽管这一切,早已走进了死胡同。

    “勿因一时之气,污万世之名……”窗外寒风瑟瑟,窗内的崇祯面若冰霜,冷冷的合上折子,“出言不逊至此,这黄道周是想随郑鄤而去吗。”

    “皇上息怒……”这一阵子,夕照不知说过多少次皇上息怒了。看着日显暴戾的皇上,夕照不解之余,心中也很是惆怅。毕竟在他心中,郑鄤之事也并不是一件值得激愤至此的事,而这些年来,温和隐忍的皇上也并不是这样一个怨怒频频的人。这究竟是……

    “事不顺心,要如何息怒。”崇祯拉着脸,声音低沉,“忤逆乱伦,贿赂求官,朕不过是要处置这样一个人,竟跳出这么多人拼命阻挠,难道朕身为国君,连惩罚一个不忠不孝的人也不能了吗?”

    “这又岂会不能。”夕照收回思绪,顿了顿,笑笑道,“只是皇上此次的对郑鄤的责罚的确……令人颇感意外,黄大人他们也只是……”

    “连你也觉得朕处罚过重?”未等夕照说完,崇祯斜斜一睨,竟直接将话挑明。

    “不不……”夕照见崇祯眼中含怒,连忙辩解,“皇上莫怪,小人只是觉得……”夕照话说一半,忽然没了下文。

    “觉得什么。”崇祯压着声音问道。

    “没……没什么……”夕照口中欲言又止,心里片刻间转了几个来回。到底该说不该说……?说了,皇上定然不悦,不知会不会迁怒责罚于自己。但皇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信任自己,为着皇上的信任,夕照又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直言的义务。但到底……还是算了。退一步讲,那郑鄤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何干,对皇上以诚相待,不过也只是希望皇上能顺心顺意而已,这政事本身,又岂是我辨得明,管得了的,不如……便姑且顺着皇上的心意好了。想到这,夕照闭了口,咽咽口水,生将剩下的一半话囫囵吞下了肚。

    可崇祯却不愿只听一半。“觉得什么?但说无妨。”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渐高,却又忽然柔和下来。

    宫女轻轻走进屋来,将崇祯手边半凉的茶水端下,又换上了一杯新泡的热茶。夕照低着头,目光无意识间随着宫女波动的裙摆移出房外,一个晃神,又慌忙收了回来。不能不答了么……皇上已然追问,若是推脱不答,岂非是欺君之罪。何况皇上亲口说了但说无妨……夕照偷偷瞄了瞄崇祯的侧脸,虽不晴朗,似也并不阴沉。夕照深吸口气,壮起胆子,但开了口,声音却仍虚虚的没有底气:“小人只是觉得……郑鄤的罪状多是深宅大院中的闺门秘事,旁人难以亲见,只凭风言风语,所述难免有些夸张不实。郑鄤固然是有罪……但应是罪不至死,皇上还是三思而后行……”

    “够了!”一声闷喝突然截断夕照的话语,崇祯脸上风云骤变,抬手猛然一拍桌子,吓得夕照慌忙跪在地上。只见崇祯满脸愠色的瞪着夕照,薄唇微动,好似有话要说,却最终强忍不发,只是一甩袖子,留下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夕照,大步离开了暖阁。

    这之后的几日,夕照心中战战兢兢,却也还是照常来暖阁侍奉崇祯,但二人同处一室,却没再多说一句话。夕照自然是很想寻个机会与皇上重归于好的,只是一见到崇祯眉头紧锁的烦闷样子,便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起这个话端。尽管答应过皇上要说真话,但明知皇上心情不佳,还拂逆皇上心意,也的确是鲁莽了些。不过夕照内心深处仍是相信,一向英明的皇上并不是有意拒听真话,就算一时胸中不畅,总归还是不会真心气恼自己。想到这,夕照算是大抵能够安心。不过今后,这些无甚意义的真话,还是少说为妙吧。又是一日值事毕,回房的路上,夕照暗自想道。自己毕竟也不是言官朝臣,说这种话落不着好,还平白的招惹皇上生气,何苦来哉。

    就这样,一日日间瞬息而过。而之后这天发生的事,夕照却是如何也预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