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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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罪己诏(一)

    一

    昨日回到宫中时,已近亥时。崇祯夕照二人旅行多日,甚是疲惫,刚抵达宫中不久,便各自歇息去了。退下满是风尘的行装,在舒适的房间中一夜饱眠,今日的夕照又像往常一样锦衣玉带,化身成了精干利落的御前太监;而崇祯也是龙袍金冠,变回了那个威严英武的真龙天子。口中恭谨的唤着皇上,耳中听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朕字,夕照只觉这一月来在宫外的日子好像一场梦,身在其中时全情投入,待到梦醒,才发现那一切都是如此虚幻。二人不再是那同居一室,同乘一车,同赏美景的旅伴,端坐龙椅的崇祯,对夕照来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起来。夕照心中难免隐隐失落,而失落之余,其实也算释然。能与天子,与自己心中的圣君有过这样一段相互为伴的旅途,已是不知几世修来的良遇了,人生几十年,能有这样一段回忆存留在心,还奢望什么呢。

    “朕不在这些日子,可有过什么大事?”

    “回皇上,倒无甚特别的大事,只是有些折子,司礼监不好妄作决断,今早已放在龙案上了,还请皇上过目。”

    下了早朝,王承恩按照惯例来到南书房,听闻崇祯问起,王承恩便欠身作答道。

    “既是无甚要事,这些折子留待明日再看也无妨。今日朕要写份诏书,你午后来取,尽快发布下去。”崇祯脸上不见悲喜,只是淡淡的说。

    “皇上……亲自写?”王承恩微微抬头,一脸疑惑。

    “正是。”

    “奴婢遵旨。”王承恩见崇祯不愿多做解释,便又一行礼,退出了房间。

    “德秀,研墨。”

    “是。”

    王承恩走后,夕照遵照崇祯的吩咐,左手轻扶袖口,右手执墨,一圈圈在玉砚中研磨。崇祯执笔沾了沾墨汁,略略思考,在黄绢右侧写下了几个小字: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

    随即便停笔,似在深思。同王承恩一样,夕照一边研墨,心中也很是疑惑。历来诏书,都是由内阁草拟后呈与皇上过目,经皇上修改定稿,再加印下发的,如何今日此诏不经内阁,却由皇上亲自来拟?夕照见崇祯又下笔写了几句,寻了机会,便开口问道:“皇上,这诏书是……”

    “罪己诏。”

    崇祯低着眼,未等一句问完,便生硬的斩断了夕照的问话。答语简短突然,似有几分烦躁难耐,但夕照觉得,这不自然的烦躁应皇上有意无意的,在掩饰着那丝丝缕缕,难消难解的悲哀。

    二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不已,闾阎凋攰而加派难停。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年正月,复致上干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于是张兵措饷,勒限责成,伫望执讯歼渠,庶几上慰下对。又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蹂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内何时休息!已再留多饷,今再调劲兵,立救元元,务在此举。惟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文武官也各省察往过,淬励将来,上下交修,用回天意,总督总理,遍告行间,仰体朕心,共救民命。密约联络,合围大举,直捣中坚,力歼劲寇。”

    罪己诏一出,朝廷众臣皆大为震惊。毫无预兆,也从没与任何人商议,如今距凤阳之灾已九月有余,谁也没能想到,皇上会在此时发布这则罪己诏。尽管皇帝罪己,朝廷众臣们内心中也并不觉与自己有太多相干,但恰逢这社稷动荡的时期,崇祯颁布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第一封罪己诏,这样的交叠相合,总令人像感知到了某种征兆一般,隐隐的,莫名的,惴惴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