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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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重蹈覆辙(二)

    三

    晌午刚过,那被几番谈论过的郑鄤果然造访温府。只见他身穿靛色锦缎氅衣,头戴薄纱东坡巾,蓄着一簇整齐的胡须,举止甚是儒雅。身后还跟着一小厮,手中提着两个雕花木箱。温府家丁引着二人向厅堂走去,一路上郑鄤着眼打量着这座宅院,心中不禁感叹不已——堂堂首辅府邸,竟是这般出乎意料的简朴!院落不大,只种着几株矮树,无精巧的奇石假山,也无雅致的游鱼莲池;厅堂中摆设简单陈旧,无华贵的家具桌椅,也无珍奇的古玩玉石。位极人臣,竟只居住在这样的府邸中,温大人一定是个清廉的好官。郑鄤坐在客席上,饮下一口淡茶,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身旁小厮手里的木箱。

    “哎哟郑先生,久等了。”不消片刻,温体仁便从后堂走出来,一拱手道,“久仰郑先生盛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幸得钱大人引荐,方有机会一睹真容。来,请坐。”

    “哪里哪里,温大人过奖。”郑鄤起身,也恭敬还礼道,“鄤素闻温大人德高望重,勤政干练,乃国之栋梁,一直心有向往,却求见无门,今日得见实乃三生之幸也。来。”他做了个手势,招呼小厮上前将雕花木箱放在桌上,自己伸手掀开了其中一个木箱的箱盖,笑意堆上眼角,“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温大人笑纳。”

    温体仁看了一眼木箱,里面除了一些珠宝,还有厚厚的一叠银票。“郑先生……这可是要陷本官于不义?”温体仁一挑眼,敛起神色,似笑非笑的说道。

    “岂敢岂敢。只是有求于大人,又怎能空手而来。”郑鄤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有些局促。

    “哎~钱大人所托,本官又岂能不尽力。”温体仁说着,径自落下座来,“但收礼着实违悖本官的原则,郑先生还是收回去吧。”

    “……早听闻温大人清廉自律,如今看来果不是虚言。”郑鄤点点头,眼神中一霎那间充满了敬意,于是也便欣欣然合了箱盖,让小厮拿了下去,自己又坐回了客席上。

    婢女端着托盘碎步上前,将茶盏放在温体仁手边。温体仁端起茶盏,捋了捋杯沿,又抿了一口,道:

    “郑大人是从常州来?”

    “正是。”

    “本官乃浙江乌程出身,离常州不远。”温体仁放下茶杯,笑了一笑,“不过自从皇上予以重任,也多年不曾回乡了。不知南方时政舆论若何?”

    郑鄤也呷了口茶,想了想,朗声说:“世人皆言,如今的大明急需良才,而朝廷却不见广纳人才之举,此乃当今时政之大弊。”

    朝廷中第一号人物就坐在面前,这人话说得倒还真是直接。温体仁略微有些不悦,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叹息一声道:“哎……并非是朝廷不纳才,是普天之下实在难有良才可用啊。”

    “温大人所言差矣。”郑鄤丝毫不避讳,兀自直言道,“人才不用于朝廷,何以显才德?即便是旷古之才,也需重用方可知其才高。如今乱寇不平,边防不宁,若朝廷能效仿昔日萧何追韩信,宗泽识岳飞,何愁荡寇不成,社稷不定?”

    这可是暗讽我无萧何宗泽识人之能?温体仁胸中忽地一股无名火涌上,但见那厢一脸正义凛然,似乎又不像有意讥讽,只得强压火气,扯扯嘴角,好歹掩饰下心中的不悦。而郑鄤却并无半点察觉,就时政弊端继续侃侃而谈了半日,直至日头西斜,才终于起身告辞。

    “此番登门叨扰,承蒙温大人款待,郑某感激不尽。”郑鄤说着,谦恭一拜。“至于保荐之事,还请温大人多多费心。”

    “哎~举手之劳,何言费心。”温体仁早已不胜厌烦,但却仍然撑开一副笑面皮说道,“只是如今皇上微服出巡,不在宫中,待皇上归来,本官自会上折向皇上言明郑大人的报国之志。”

    “不急,不急。”郑鄤心中一阵欢喜,躬身又作一长揖,“那多谢温大人,郑某告辞。”

    “郑大人走好,恕不远送。”

    “大人。”待郑鄤出了门,温体仁刚刚回到厅堂中落座,只见门客王丛从后堂绕了出来。

    “都听见了?”温体仁坐着,仰头将茶盏喝干,婢女上前取了空盏,又换了一杯新茶上来。

    “听见了。这郑鄤与文震孟果然是半斤八两,都是些世事不通,冥顽不灵的腐儒。”王丛瞥了瞥郑鄤离去时经过的院门,不屑的说道。

    “吴宗达那封信你可看过了?”温体仁对王丛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着,手指点点弹着圈椅扶手。

    “看过了。”王丛也别有用意的一笑,“吴大人此举……可真是大义灭亲啊。”

    “哼哼。”温体仁嘴角一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要说这郑鄤实在见识短浅,见着了我算什么三生有幸,有这么一个大义灭亲的族舅,这才真真是三生有幸。”

    说着,温体仁又端起茶盏,稍稍一吹,又试了试茶温,一口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