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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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甘苦可知(二)

    二

    “自从孔有德叛乱,弹劾周延儒的折子更多了啊。”

    崇祯翻着刚刚送上来的一叠奏折,若有所思的说。

    “是。这叛乱和首辅大人不可说没有关系。当初是首辅大人保荐了孙元化,自毛总兵亡故,皮岛兵变之后,又是孙元化接收重用皮岛叛将孔有德等人,如今孔有德反,孙元化没能抵挡叛军,守住登州,这种种事端自然会予以言官们口实。”王承恩说着,又将一叠奏折摆上了崇祯面前的桌案。

    崇祯微一皱眉,拿起最上的一本奏折,草草看去,但见这第一本便是弹劾周延儒的折子。

    “言官们过激了,如今之乱并非是周卿所能预知的。”

    “虽说如此,但有折上奏,道孔有德叛乱乃是孙元化指使,而促成此难堪局面的元凶则是推举孙元化的首辅大人……”

    “一派胡言!”崇祯将手中奏折啪的一合,剑眉一挑,十分不悦,“这是何人所奏?”

    “回皇上,是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王承恩小声答。

    “余应桂……又是他,屡次肆意诬陷内阁首辅,居心叵测。传朕旨意,将其降职三级,以示惩戒。”崇祯闷声说道,也不抬头,挥挥手示意王承恩退下,然后重新拿起奏折,继续翻看起来。

    王承恩行了礼,依旨告退。余光瞥见王承恩离开,崇祯神情一松,放下奏折,长叹了一声。

    “看来皇上,还是相信首辅大人的?”夕照见崇祯似乎心有纠结,便在一旁说道。

    “朕只是相信叛乱与他无关。”崇祯靠上椅背,揉揉眉心,一脸疲惫,“但王承恩之言也有道理。孙元化用人不当,又剿叛不力,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事已至此,保举孙元化的周卿虽无责,但却并非无过。身为内阁首辅,如此这般广受弹劾,于朝政,于人心,均非益事啊。”

    说着,崇祯站起身来,正欲活动一下筋骨,却不想被座椅扶手挂住衣裙,撕拉一声,龙袍被扯出一个裂口。

    南书房中气氛瞬时尴尬起来。一边的宫女们屏了气,低着头,不敢作声。崇祯面露窘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夕照见此,连忙上前查看,只见裂口处似乎早有磨损,布料已然稀薄,而再细看去,竟发现皇上的龙袍上居然有好几处不明显的补丁。

    “皇上……”夕照抬起头看向崇祯,“这是……”

    “嗯……”崇祯不自然的笑笑,脸颊微微泛红,“前日在御花园散步时便发现此处破了,这两日忙于政事,还没来得及补。”说着,将破损处向外袍下面塞了塞,“早叫皇后补上便好,也不致扯出这么大的口子。”

    “嗯……那皇上且先换下?”

    “好。”

    崇祯又拽拽衣襟,将袍下整理停当,小步慢慢走去了西暖阁。到了西暖阁,夕照快走几步上前,从柜中取出备好的另一套龙袍,拿在手上抖开,蓦然发现,这一套上竟也有了几处补丁。

    “皇上……”看着崇祯平静如常的面庞,夕照心里很不是滋味。

    “嗯?”崇祯将身上的衣服件件解下,搭在一边罗汉床围上,微微转头看向夕照。

    “嗯,没事。”夕照抿抿嘴,把话咽下,佯作无事般舒展开笑颜,举起手中的长袍为崇祯穿上,“皇上暂且换上这件,改日德秀去教尚衣监再置一套来。”

    “哎,不妨事,补补还能穿。”崇祯伸开手臂,等夕照为腰间的带子打结,“再置一套,又劳民伤财。留些人力财力去平叛吧。”

    夕照闻言手上一顿,仰起脸,目光正落在崇祯尖削的下颌上。看看皇上的清瘦疲惫的面容,又看看早已破旧斑驳的内袍,夕照心中涌起一阵阵酸楚,汹涌澎湃难以抑制。每日在龙案上的奏折堆里打着嘴仗,你争我斗的朝臣们,可曾有人体谅过皇上的辛劳?农民军也好,叛乱军也罢,在满心满念着皇帝的不是,口口声声要推翻朱家王朝的时候,又可曾体味过皇上的苦衷?夕照想,如果他们能像自己一样陪上皇上两年,看着这位身穿旧衣,眉头紧锁,每日理政至三更的君王,或多或少,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悔过。

    当晚,夕照从小柜的夹层中取出那张从周延儒那得到的四百两银票,打开看看,又折好,仔细收在了衣服里。

    三

    “哎哟,您是都知监张公公吧?久仰久仰。来来,您请上座。”

    尚衣监里,夕照刚报上张德秀的名字,管事太监脸上便一下子笑容满溢,谦恭的将他请至屋内。

    “您认得我?”夕照有些意外。

    “看您说的,皇上面前的新晋红人,这宫里谁不知道您呀。”管事太监笑得甚是谄媚。

    果然今非昔比了。就像周喜当年说的,近了皇上的身,一切都不一样了。夕照便不推辞,径直坐了上座,端起小太监刚送上来的茶,吹了吹,抿了一口。“今日张公公驾临,有何贵干哪?”管事太监示意小太监退下,也在旁边陪笑着落了座。

    “皇上想置身龙袍,特叫我来传口谕的。”说着,夕照将怀中的银票取出,压在桌上,往前一推。

    “哎哟,这可是大事,小人马上去办。”管事太监听到皇上二字,连忙正神敛色,将银票拿起,着眼一看,却又松了眉目,为难的笑笑,“给皇上置龙袍,这四百两……不太够啊……”

    “皇上有旨,如今正值非常时期,内忧外患,国困民穷,所以一切从简。不过虽说从简,外袍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只可在内袍上稍加俭朴,你可明白?”夕照不动声色,挑眼看向管事太监。

    “唔……”管事太监犹豫的点了点头,低着眼睛,似在计算。

    夕照见此,便从怀中又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嘎达两声脆响。

    “这是……?”管事太监见了银子,嘴角一咧,两眼放光。

    夕照手按着银锭,指尖点着桌子,不慌不忙的说:“你再仔细看看银票,可是正正好好四百两?”

    管事太监又看了眼银票。“是四百两。”

    “好。这两锭银子是犒劳你们的,拿了这银子,银票里这四百两,一钱不少,都要用在皇上的龙袍上,可记得了?”夕照似笑非笑,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管事太监。

    “记得了,记得了。”管事太监赶紧鸡啄米似的点头。夕照嗯了一声,松了按着银子的手,又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尚衣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