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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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左右为难(二)

    二

    没发生的事情尚不好说,但周喜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关于袁崇焕的事,崇祯的确十分犹豫。

    金军退了,京城暂时无忧,关于袁崇焕的奏折也日渐多了起来。去年金军长驱直入的打到北京,各种传言漫天纷飞,一怒之下,崇祯便将袁崇焕投进了监狱。如今半年过去了,头脑冷静下来的崇祯也开始承认,那时的举措的确是急火攻了心。每每看到奏折中袁崇焕的名字,无论是倒袁派的,还是保袁派的,崇祯心里都会左右犹疑一番。若说袁崇焕通敌造反,内心深处总是不信的。自从登基以来,自己亲手将他提至大明帝国手掌兵权第一人,委以复辽重任,钱财,地位,权力,所提出的所有要求无不一一满足,就连他杀了大将毛文龙,都不曾过分追究,反而为他辩护。如此厚待,就算他不感恩,也不应使他转投敌营吧?更何况,投了敌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除了这个皇帝位子以外,袁崇焕能在大明国中得到的已经是极致了,换了皇太极那边,所得名利只少不多。所以无论旁人如何评说,崇祯始终难以说服自己百分百相信,这套莫名的袁崇焕通敌论。

    可是……

    崇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太阳穴,发现书房中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灯烛。阵阵檀香拂过面庞,令纠紧的心情渐渐轻松了几分。转头看看,只见张德秀低着眼,安静的站在一旁。明明只是几步之外的距离,却仿佛十分遥远;面目身形清晰可辨,却又仿佛身处不同的空间。确是没有看错,这感觉,果然和梁颐一样。身边能有这样的人陪着是最好的,安稳,心静,连心跳和血流,似乎都和缓了许多。

    “皇上,有什么吩咐?”

    回过神来,发现张德秀正在看着自己。

    “哦,没有。”崇祯收回目光,“若是站的累了,便去外面走动走动,不妨事。”

    “多谢皇上体恤,小人不累。”张德秀笑笑说。

    “如此便好。”崇祯转回头,拿起另一本奏折打开,却又见袁崇焕三字。

    哎,袁崇焕,袁崇焕。我虽有意信你,可你却做得什么好事。约定五年复辽,如今已过两年,不但未见成效,反而引得金军兵临城下。私自杀了毛文龙,惹来金军进犯却又堵截不力,按兵不攻,一时遣散援兵,一时又妄求领军入城,这教人如何相信你的心。朝野上下舆论似箭,箭箭指你,这又教人如何保你性命。如今金军已退,两派呈的奏折各自堆积如山,事已至此,已是不容朕再拖延下去了。可不容辩驳的事实在前,又该如何做这个决断?元素,你说,朕究竟该如何决断?

    三

    “内阁首辅周延儒求见。”

    六月的下午,阳光炽得炫目。知了不知疲惫的高叫着,扰得人无端新生烦躁。南书房中,崇祯扶着头,似有倦意,面容姣好的宫女为皇上扇着扇子,清风过处,也为站在旁边的夕照去了不少暑气。下面传令太监低着头,耐心等着崇祯的旨意。崇祯想了想,开口道:

    “传。”

    “传周延儒觐见——!”

    片刻,周延儒低着身子走了进来。

    “参见皇上。”

    “免礼。”崇祯依然倚在案上,懒得抬头。

    夕照打量着这位周大人,只见他头戴七梁冠,身着大红朝服,腰缠青玉带,一幅谦恭姿态站在龙案前三步远的地方。

    “皇上,礼部尚书大人奏呈的有关袁崇焕一案的折子,臣拟了份票旨,还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吧。”

    夕照走上前去,接过周延儒手中的票旨。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周延儒在一刹那间,眼中明显掠过一丝的惊异,但很快的他便收敛了眼神,隐约对夕照一笑,又低下头去。

    夕照将票旨呈上。崇祯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眉头渐渐紧皱起来。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崇祯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只是在一遍遍的读着这并不长的几行文字。屋中一时安静。

    “你……”半晌,崇祯才开口,“你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皇上明鉴。”周延儒对道,“袁崇焕一案,罪状条条属实,通敌之心昭然若揭,并有与金军密谋之事为证,倘若从轻发落,纵虎归山,恐为日后留下隐患,危及到大明的江山社稷。”

    “若如此说,削官即可。此次虽抗金不力,但毕竟曾是有功之臣,轻易取其性命,”崇祯停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轻取性命,似有不妥。”

    “皇上此言差矣,”周延儒回答的不假思索,仿佛早已料到了皇上会作如此说,“削官或许能解一时之患,但留下性命,难保没有长久之忧,况且此番通敌事关重大,若不重罚严惩,以正朝纲,恐令忠心之臣嗟叹不公,令异心之人有机可乘啊!”周延儒有意加重了有机可乘四字的语气,崇祯听后眉心一抽,随即沉默下来。

    周延儒等待片刻,见崇祯仍然闭口不言,便又开口道。

    “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多主张袁崇焕通敌卖国,其罪当诛,票旨既已呈与皇上,还请皇上早作决断为是。”

    “嗯……知道了。”崇祯迟疑的答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皇上若无事,微臣就先告辞了。”

    “嗯。你退下吧。”

    周延儒深深一拜,又颇有深意的看了夕照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夕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隐隐有几分沉重。周大人说的确有道理,而且似乎,皇上也是这么认为。难道,袁督师此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吗……虽然袁督师的种种罪状,夕照也有所耳闻,但他并不认为,袁督师是真的通敌。毕竟,在金军大营遇到的那件事情,细细想来漏洞百出,实不可信。而如果这真的是计,那么显然,金军是想除掉袁督师的,又怎么会是两方串通一气?夕照思来想去,总归觉得这案子不可草率。人死不能复生,倘若一朝错杀,事后可是追悔莫及。如今皇上正为此事心烦,若将自己的想法与皇上说了,不知是否能为皇上略略解忧?夕照前思后想,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上,关于袁督师之事,小人有话想说。”

    “嗯?”崇祯看向夕照,略显意外。

    “去年金军围城时,小人曾被抓去金军大营,密谋之事,是小人亲耳听到。但此事实在蹊跷,不可取信,还请皇上明察。”夕照说着,心里砰砰直跳。自己不过是一个下人,谈论此事,不知是否算是逾矩?

    “原来被抓去金军大营的就是你。”崇祯微微一笑,“让你受苦了。”

    夕照一惊,没想到崇祯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语,语无伦次的辞谢道,“不不……不苦,谢皇上关心,托皇上的福,不曾怎么受苦。”

    “嗯,那便好。”崇祯点点头,便不再开口,好像并未听出夕照的真意。

    夕照见状,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便试探着唤道:“皇上……”

    “朕知此事不可信。”崇祯不等夕照继续说下去,便将话接了过来,“此事虽不可信,但其有通敌之嫌的罪状比比皆是,若不杀一儆百,恐难服众。”

    “可是皇上……”

    夕照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崇祯几句不温不火的话语蓦然斩断。

    “此事朕自会公断。你乃一介宦官,又非司礼监之人,且先守好本分,莫再谈论政事。”

    果是逾矩了。夕照心中一紧,正要开口谢罪,只见传令太监又出现在门口。

    “司礼监秉笔王承恩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