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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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去与留(二)

    二

    鬼伯的房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夕照蜷在藤椅上,呆呆看着地面,一言不发。鬼伯坐在房间的另一端,手里拿着念珠,口中轻轻念叨着什么。大概是经文吧。夕照想。

    “一念之差。如果我当时向皇上开口求了情,也许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呆坐了半天,夕照忽然开口道。

    “哎……人各有命。”鬼伯淡淡的答道,“小哥说与不说,都是他的命。”

    命……吗?夕照默默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这个字眼。胡大嘴,熊哥,小宝,二福。有人饱受欺凌,有人平白被冤;有人设计陷害,有人虐人致死;有人明哲保身,有人独自抵罪。人人都有罪过,人人却都无辜。到头来到底该怨谁?因果罪孽纠结在一起,缠缠绕绕,蜿蜿蜒蜒,看不到源头,辨不出对错,只觉一片阴霾。难道这就是命?夕照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地上的青砖,回想起自己刚被调去乾清宫时,鬼伯说过的话。是非之地……果然不错,调去只消一月,便应足了这四字。而皇宫偌大,岁月幽长,在自己耳目不及之处,这皇宫又曾酿出过多少是非?这就是这红墙里的世界吗……

    “每年不知有多少冤魂在这鬼门边徘徊。今年,这是第一个。”鬼伯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几支香,“来,小哥,咱们一起送他一程。”

    “鬼伯。”

    “嗯?”

    “我想离开这地方。”

    “……”

    “这次……是真的。”

    鬼伯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离开鬼伯住处的时候,应该已近正午了。但天色依然昏黄,好似昼夜混沌在了一起,光线暗昧,时间和空间,统统辨不明晰。夕照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感觉风中带有一丝阴郁的潮气。这次是真的决定了。这样满眼暗淡的地方,夕照一天也不想再多呆下去。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想属于这里。就这么结束吧。想要的拿到了,想见的见到了,是时候该舍弃这荒唐的张德秀,重新回归许夕照了。要不了多久,压在心里的这口大石就会消失,宫里的一切也会慢慢淡出自己的记忆了吧。断了期待,绝了留恋,就这样结束,应是最好的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回到了乾清宫,夕照伸手推开屋门,原来熊哥和小宝已经回来了。夕照头也没抬,径直走进屋去,却忽觉气氛有些异样。

    “德秀……”熊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夕照抬起头,忽见屋中多了一人,头戴梁冠,手执拂尘,身穿绯色盘领锦袍,正坐在八仙桌旁浅笑着看着自己。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独独眼神却清澈明亮,好似正值壮年一般。此人不正是昨晚将自己送回来的梁颐梁公公吗?夕照连忙退后一步,欠身行礼道:

    “梁公公,昨晚承蒙相救,德秀感激不尽。”

    “哎~”梁公公摆摆手,“腿恢复的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梁公公惦念。”

    “嗯。那就好。杂家此次前来不为别的,是皇上想要召见你。”

    “皇上召见我?”夕照睁大眼睛。

    “嗯。这会皇上应该在内殿了。跟我来吧。”说罢,梁公公起身便要出门。

    这就要去见皇上?夕照有些不知所措。“敢问梁公公,皇上召见我所为何事?”

    “呵呵。”梁公公笑了笑,“皇上要调你入都知监。”

    都知监??

    夕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愿意?”梁公公转过身来,一甩拂尘,两手扣着,看着夕照时,双眼浅浅含着笑意。

    “不不……岂敢……”夕照忙低下头,“劳烦公公带路。”

    三

    从夕照的住处到内殿,不过相距三四百步,但夕照的脑筋却飞快的转了无数个轮回。都知监,以前曾听周喜提过,那是要跟着皇帝行走起居的。虽然无关政事,但是按周喜的说法,在这宫里,只要能近了皇上的身,都算是发达了。可一旦跟了皇上,哪还有机会逃出宫去?一个扫地的小太监,无论是东南库的,还是乾清宫的,不见了人,大家找一找,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谁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惊动皇上。但皇上身边的人不见了,那可是要闹出大动静的。这可如何是好。但事到如今,被皇上直接点了名,就算是要跑也为时已晚了,更何况……夕照的手放在胸口,感到自己的意志渐渐在动摇。对皇上的憧憬寸寸侵蚀着本该坚定的去意,有那么一瞬间,昨晚那段温暖的经历甚至就要这么融化掉二福的死为夕照的心带来的这团冰冷寒气。这不对、这不对。夕照甩甩头。尽管想象不出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心中却无来由的弥漫着一种念头——如果再不走,等待自己的怕就是再也挣不脱、逃不开的深深泥沼。

    但现实却容不得犹疑,皇上召见,总是要去的。

    夕照跟着梁公公走进南书房的时候,皇上正在看着奏折。见夕照他们进来,便将奏折放下,对夕照微微一笑。

    “拜见皇上。”夕照双膝跪地,朝皇上磕了个头。

    “免礼。朕的意思,梁颐都跟你说过了吧。”

    “回皇上,说过了。”夕照站起身来。

    “嗯。朕见你生得文雅伶俐,便想将你调来都知监。梁颐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以前,你来也可帮他分担一些辛苦。”

    “皇上这是哪的话,老奴还不老,还伺候得了皇上。”梁公公一欠身,恭敬的说。

    “你的心朕知道,但是身子要紧,不要勉强了自己。”皇上看着梁公公,眼神和暖平静。

    “多谢皇上体恤。”梁公公深深一拜。

    而夕照却依然若有所思的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地上乌黑的石砖。

    皇上看了看夕照,微微皱了下眉。

    “在朕身边做事,可是宫人们求之不得的好差,怎么却不见你面有喜色?”

    夕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间被皇上直问,心里一惊。

    “是对朕的安排有所不满吗?”

    “小人不敢!”夕照连忙跪下答道,身子压得低低的,几乎要贴上地面。

    “是不喜欢在朕身边做事?”

    “不……不是……”

    “不懂规矩,”梁公公在一旁看不过去了,“承蒙皇上钦点调用,还不赶紧谢恩。”

    “啊……谢皇上恩典……”

    夕照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道,一边懊悔自己怎会呆头呆脑的如此无礼,一边又惧怕着皇上会因此降罪下来。

    而皇上脸上却未见愠色,稍作犹疑,又开口说道:

    “你……是不喜欢呆在这宫里?”

    !?

    突然被说中心事,夕照一时间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里知道,该继续否认下去的,但话到嘴边,却犹犹豫豫,迟迟说不出口。

    皇上见夕照不应声,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朕也不喜欢。”

    什么?

    夕照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皇上温和的目光。

    “既然同是不喜欢这皇宫的人,你我正好做个伴。”

    哎?夕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皇上的话语却真真切切回响在耳畔,一遍遍,一遍遍,有如心跳的节奏,催动着一股暖流汨汨涌入全身。冰结着的心一点点消融开来,眼前好似霪雨初霁一般,阴沉的去意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以至于连答话都忘了,就这样直直的看着皇上温润的脸庞。旁边的梁公公脸色骤变,连忙斥责夕照无礼,一边求皇上恕罪。而皇上却如阳光般明朗的笑着,朝梁公公摆摆手,又让夕照平身。这张笑脸,夕照想,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会遗忘。

    此时,正是崇祯三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