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歌
字体: 16 + -

第十章 是福是祸(二)

    二

    当天晚上,许久不见的周喜忽然来到了东南库小房。进来之后,寒暄也省了,劈头便问:

    “听说你被金军抓走了?”

    “消息这么灵通啊。”夕照笑了笑,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炉边,让周喜坐。

    “听司礼监的大哥说的。”周喜拍拍衣服坐下,上下打量着夕照,“在里面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关了两天,就给放出来了。”很久没人这么关心过自己了,夕照心里暖呼呼的。

    “哦,那就好。”周喜点点头,安下心。

    “后来的事,我听说了。你们可真是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皇上今天一天心情都很糟糕,看样子袁督师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夕照听了,心里一紧。“怎么?皇上要治袁督师的罪?”

    “八成是。”周喜探过头,煞有介事的说,“当年袁督师夸下海口,说是五年平辽,皇上倾举国之力助他,他却让金军打到了北京。而且据说他是只追不战,一直把金军引到了城下。如今通敌传言四起,加上你们听到的消息,这怕是都不由得皇上不信。”

    “可是,我以前听人说,这个袁督师可是抗金英雄,怎么会……”夕照一脸不解。

    “哎。人心难测。这种事,说不准。”周喜一声叹息。

    听了周喜的话,夕照心中也有了些动摇。难道说自己想错了,袁督师确实通敌,并不冤枉?马公公的话果然也有几分道理,国家大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具体如何处理还是应由皇上定夺,自己本就对政事知之甚少,就是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对了。”夕照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心中掠过一丝欣喜,“明天开始,我就要去乾清宫扫地了。”

    “哦?”周喜一乐,“乾清宫好,我有时也会去,咱们没准还能常碰着面呢。”

    “是啊。”夕照笑笑,但心里更想见的却是另一个人。

    “周喜兄,你说去了乾清宫,是不是就能见到皇上?”

    “那是当然。乾清宫是皇上的行宫,在那干活,还不天天见皇上,让你见个够。”周喜在火炉上烤着手,随口说着。但这随口几句话,却让夕照心里一下子滚烫起来。老天真是对我不薄,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竟然就要成了真,能见得皇上的模样,这趟回宫,回得真是值得。

    至于出去的事嘛……就缓缓再说罢。

    三

    第二天一早,夕照早早起床,将行李收拾好,又将那宝贝的四锭银子小心塞在怀中,准备前往新的住处。清晨的阳光温和而明媚,穿过空气中那清浅的薄雾,笼在东南库前的石砖上,令石砖也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打开门,几只麻雀被木门的响动惊飞,又在不远处落下,蹦蹦跳跳着,继续觅食。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东南库,夕照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留恋,于是便将行李放回屋中,掩上门,朝南边那个小角落走去。

    笃笃笃。

    “鬼伯,在吗?”

    “进来吧。”

    听了屋中答话,夕照轻轻推门进去。六棱窗边的药柜藤椅,香烟缭绕的佛像经文,捧着捣药罐和蔼微笑的鬼伯,还是在那个老地方安然端坐。屋中淡淡的药草香气悠悠飘过鼻尖,似乎从一年前,自己循着歌声踏进门的那一刻时开始,这个房间就没发生过任何的变化。

    “鬼伯,我就要调去乾清宫了。”

    “哦。”鬼伯点点头,不去看夕照,只是笃、笃的捣药。“最终还是去了。”

    “嗯?”夕照坐在以前常坐的藤椅上,拿起桌上的小葫芦摆件把玩,并未知觉鬼伯话中的深意。“以前不敢奢望,未曾想如今,真就能去了皇上身边干活。这可当真是老天的恩典。”

    夕照像孩子一样纯纯的笑着,眼中尽是憧憬。鬼伯也笑,这笑中却似有几分无奈。

    “恩典吗……小哥要去的,可是个是非之地,小哥若想得开,还是不去为妙。”

    “是非之地?”夕照微微皱眉,想象不出这是非将会出自何方。鬼伯依然低着头默默捣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猜不透他话里的深意。夕照垂着眼,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并非德秀想不开,只是如何也想见见皇上的模样。”夕照停顿了一下,“鬼伯您且放心,德秀只是敬仰皇上而已,没有什么其他奢望。因为皇上……也算是我的恩人了。”

    笃笃的捣药声停了下来。

    “记得之前,您曾给我讲过皇上智除魏忠贤的事吧。”夕照注视着手中的小葫芦,思绪却飘进了那几年间的回忆之中,“我的父母,便是因魏忠贤而死。多年前,父亲被魏贼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充军,冤死在了充军路上。母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家破人亡,全拜魏忠贤所赐。德秀力薄,难以为双亲报仇,而当今皇上贤明,除了这个奸人大害,也为父亲平了反,虽然皇上并非为了德秀,但无论如何,大仇得报,冤屈得雪,能让双亲含笑九泉,在德秀心里,皇上就是德秀的恩人。”

    夕照说完,浅浅一笑。

    时间大概真是久远了。明明是痛彻心扉的过往,夕照却平静安然的娓娓道出,好像这些不过只是前世,虽有遗憾,但早已是时空两隔,与如今的自己,再没有什么关系。

    “原来一切都是命。哎。”鬼伯苦笑着,摇摇头。“不过,遭遇这等变故,小哥能如此坦然,也是一桩幸事。”

    一时静默。夕照眼看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刚要出门,发现手中还攥着那个圆润的小葫芦。“这个葫芦,既是小哥喜欢,就拿着吧。”鬼伯没有像往常一样目送夕照离去。捣药声一声一声的回响在屋中,伴着鬼伯苍老的声音,犹如晨钟暮鼓,似有禅意。

    “人生如戏。将来的事,常常正是那未曾想。岁月绵长,过即成烟,莫恨因缘无常,今后世事,皆能有如此坦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