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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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下)

    之后的日子,郑丹青向太平公主那里告了病假,而后便城里城外的忙碌起来。*  *

    阿普拉的病症好了一些,热度退了,但头仍是昏昏沉沉的,每天喝过药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看得出来,除了生病之外,他的身体也已经很是疲惫了。

    还有一些清醒的时候,阿普拉就在写信。这几日家门中来来回回的吐蕃人不少,当然也有些没有见过的汉人,来到了就往阿普拉房里一钻,关上房门商讨着什么,半晌后才推门而出。看的飞霜一个劲儿的纳罕,完全不明白眼前上演的是哪一出。

    不过渐渐的,随着冬日的味道越来越深邃,门庭也就愈发冷落下来。往来的人少了,阿普拉的脸上便愈发忧心忡忡着,很多时候都在怔怔的出神,对外界全无反应,直到自己一个偌大的喷嚏,才能够把他自己弄的清醒过来。

    这些都是飞霜给郑丹青转述的,郑丹青忙的瘦了一圈,整天城里城外这样的跑着,晚上睡觉的时间又极少,寻常人怕是早已撑不住了。

    可郑丹青这些日子的精神却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现在这种状态,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候,白天在博物馆对某一幅字画仔仔细细的看好几个小时,晚上又在家中临仿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很艰苦,很疲惫,但是同时又很痛快,很有冲劲儿。真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了,来到了另外的世界上之后,竟然还能够重新享受一把同样的过程。

    最近这些日子,《快雪时晴帖》一直都寄放在了李思训那里。

    李思训老先生一开口,洛阳附近距离较近的几位在书画上有些名气的人们,就在这几日中汇聚到了老先生稍显逼仄的草屋当中。

    于是白日里,郑丹青就会同样挤在草屋里,听着各色人等对《快雪时晴帖》的点评和赏鉴,同时自己也仔细的从各色人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书帖,以求新的体会。

    而一旦到了黄昏时候,郑丹青就得登上马车,飞快的往洛阳城中归去。

    李思训和李昭道当然会留客的,郑丹青都以需要照顾病中的阿普拉为由,推辞不受。

    但实际上,郑丹青每次回到家匆匆用过饭后,都会自己拎着飞霜早已煮好的一壶浓茶,径直走进自己的书房,而后一忙碌便是忙碌整晚。当然,这个期间,一应笔墨纸砚,包括雕刻印章的金石木料,都消耗的极为频繁,这些都需要飞霜整日整日去采买的。

    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郑丹青又是用过几口早饭,灌进肚子里一壶浓茶,便蹬车出门。

    对于这一切,阿普拉整日病中又忙碌着,慢慢的才发现了一些苗头。倒是飞霜,早就纳罕的不行,可是自家主子不说,他又不好相问,只是瞧着郑丹青一日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不免担忧的不行。

    连带着做饭的李婶儿,隔了几日再见到郑丹青时,都被唬了一跳了,撵着他,非要他去看看大夫。

    郑丹青只笑着推辞,说自己从小一到冬天就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干系的,不碍事。

    类似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八天。

    之后,郑丹青就不再往城外跑,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吩咐了绝对不许他人进入后,就开始了自己与世隔绝的征程。

    郑丹青很兴奋,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做临仿了,除却刚刚来到这个时代,在渭城做的那一场交换之后,几近半年的时间,他没有再提笔做这方面的东西。

    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多,身旁没有足够安静且独自一人的环境、手头没有值得临仿的东西,而且若是真的仿出了什么极好的东西,郑丹青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好的销路。

    曲风阁自然是一个可以脱手的地方,但一次两次还行,若是次数多了,早晚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也会引起曲风阁老板的疑心的。既然不缺钱,就没必要做这种令人起疑的事情。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郑丹青已经想好了许多东西,而且卖也不需要完全经过曲风阁的。再经过这几日从李思训那里扩大书帖的知名度,让众人都知道这幅被大多数人认定是真迹的《快雪时晴帖》,它的主人姓郑叫郑丹青……这些举动,看似寻常,但实际上,却是郑丹青为下一步的售卖所作出的铺垫。

    这样的费心费力下来,让郑丹青不由得思念前世师门早已铺好的关系网。那个时候,他从来不关心临仿好的东西是怎样流传出去的,只是将这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费脑子了一些。如果他真的想要还在临仿业上多做发展的话,这些后续的销路与铺垫,他不知道还要费去多少心思。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对于郑丹青来说,做一个绝佳的临仿品出来,才是正事中的正事。

    为了一万贯不顾兄弟的死活,这种事情,郑丹青做不出来。可是为了一万贯就把已经到手的王羲之真迹再卖出去,这种事情,他更加做不出来。

    于是他开始费尽心思的临仿,前些日子在李思训那边摆下的迷阵,除却扩大“真迹在郑丹青手上”这一命题的知名度之外,还有对于郑丹青来说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这幅书帖最重要的点。

    鉴定书画并不是一行行的扫描,尤其是对于这种很少有人见过真迹的古物来说,鉴定的过程,更像是后世找茬小游戏的过程。

    拿这幅《快雪时晴帖》打比方,人们先是从王羲之流传于世的几幅书帖与它做对比,大略的看一看其中笔势笔意方面有没有太过突兀的存在。

    当然,这种对比并不是完全可以印证的。毕竟一个人从生到死,提笔的次数不知繁几,尤其是王羲之这样的名家,一辈子都在写字,而不同的时期,笔法自然也会有所变化的。

    所以这种对比只可参考,不可尽信。

    而除却这种对比方法之外,更为重要的,就是对历史书籍中记载的勘校。就像是褚遂良写过《右军书目》一样,很多历史上的书画大家、鉴赏名家,都会在自己鉴定之余,对一些传世的名品有所著录描述。褚遂良曾经是《快雪时晴帖》的主人,所以他对书帖的描述当然十分重要。这样再往前推,只要是在书籍中对此帖有过只言片语的介绍的,这时候就都成了鉴定此帖真伪的标准。

    当然,这种书目与记录也要所有区分不可尽信的,因为从古至今,著书邀名者从来都不少,很多人为了求自己的著书为人所记住,在其中大放厥词也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所谓的多方印证,除了是针对书帖的多方印证之外,还有针对描述书目的横向、纵向比较。

    这样一来,鉴定这一门学问的艰深,就可以一窥门径了。

    到底不是后世随随便便就可以在网上百度出来东西的时代,这个年代,想要做一个眼力足够的鉴赏家,除了阅尽成百上千幅书画之外,还要记得住千百本有关书画记述的书目文章,甚至还要会活学活用……这样一门学问,终其一生大多数人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更不用说融会贯通了。

    但是对于郑丹青来说,因为后世的信息爆炸,他所见过的书画要比现代人多的。而且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临仿的世界当中,除却寻常鉴赏家鉴定书画的方法之外,他还能够站在临仿的视角,却鉴别书画有没有临仿的痕迹。这样里外里的,郑丹青与当代鉴赏家相比,是有一定的先天优势的。

    但这样的优势之下并非没有劣势。他对当代的书画家了解不够深,毕竟能够流传到后世的名字,都是那些大师中的大师了。但针对当代而言,自然也有一些书画界中耳熟能详的名字,却是郑丹青没有听说过的。

    除了这一点之外,所谓名声,尤其是名声能不能流传到后世,很多东西都并非直接与能力有关的。多少天纵奇才光芒一闪,却未能流传于江湖。时也命也,实在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

    当然,这两点,郑丹青并不担心。在曲风阁做供奉也算是有一段时间了,相关的东西他也算是补回了一些。他的天分毕竟摆在那里,只要肯用心,这些事情都是不在话下的。

    而且相对来说,眼前的东西要重要的多。

    咚咚咚。

    不知是谁敲响了书房的门,郑丹青笔下一顿,轻微叹息一声。被人打断,笔下这幅调息了半个多时辰才敢动笔的东西,又是白费了。

    捻起这张纸付之一炬,郑丹青淡淡的说了声“请进”。

    进门的是阿普拉,他的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见到郑丹青时嘿嘿一笑,问道:“我没有打搅到你吧?”

    郑丹青看了一眼烛台上仍旧没有完全烧尽的烟尘,轻笑着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