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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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快雪时晴帖(中)

    光阴就像一场法术,将全世界都笼罩在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逃得出来。()

    眼前的中年男子仿佛一株过早干枯的树,还在壮年就已经在面上显出下世的光景,干瘪的身子被嵌套在破败的单薄衣衫中,就连一双眼睛都带上了浑浊的色彩。

    这样的人物,偏偏怀中抱着的是一个檀木的盒子。虽说这盒子一打眼看起来并不活泛,可从他怀中传出的隐隐紫檀香,以及那偶尔露出的滑润光泽,还是足以抓住郑丹青的眼球。

    郑丹青不是专门研究这个东西的,但却足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违和感中看出些事情来。

    就算他的戒心再强,他也是来卖东西的。枯瘦成这个样子,卖东西却仍旧谨慎如斯,那就说明这个檀木盒子里的东西,要么是对他来说极为重要,要么就说明这东西是他偷来甚至抢来的。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郑丹青现在有些好奇。而很多事情,他一旦好奇起来,就难免要弄个清楚。

    摄取食物是动物最基本的本能,饿成这样的人,当然会像高尔基所说的那样“扑在面包上”。郑丹青这样浅浅淡淡却又如针一般直直刺入他心口的话语,足以让中年男子面色微变,肚子也不合时宜的咕噜了一声。

    中年男子面露几分谨慎与难堪,片刻踟蹰后,才低声道:“跟公子您透个实底儿,我这个东西,您……未必买得起。”

    郑丹青闻言兴致更浓,挑了眉毛:“看来是个旧东西?”

    中年男子不再说话,又将双眼移到了其他的地方,好像在物色卖东西的对象,又像是观察着什么。只是在听到郑丹青的话时,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最起码已经开口了,这样就很好。

    郑丹青轻啜了一口热茶,思付着缓缓问道:“是前朝的东西?”

    男子偏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兄台,银钱的事情,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郑丹青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这家曲风阁的东家,其实并不是那位史老板。”说着,郑丹青像史延那边指了一下。

    这话兜了半个圈子,男子稍显诧异的再去瞧郑丹青,果然从后者脸上看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间书画行的东家不是史延,而是你么?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郑丹青低声微笑道:“兄台既然这样小心谨慎,不如去里屋详谈?”

    说罢,便率先起了身,冲着史老板打了个手势,就自行往里屋走去。

    史延并不知道郑丹青到底要做什么,以为他只是去里头寻个清静,亦或是找一些未拿出来的书画随意瞧瞧,便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比划了一个请自便的动作,转头便陪客人去了。

    那中年男子见状,愈发以为郑丹青才是真正的金主,这次不再有太多的迟疑,捧着檀木盒子,紧跟着走了进去。

    厚重挡风的棉门帘在身后落下,中年男子打量了一下这稍显逼仄却又布满了字画的里间,稍稍放松了几分心情。

    他开始思索起来,要是真的将盒子里祖传的字卖掉的话,应该怎样谈价钱、怎样夸宝,才能卖出一个真正的好价钱来。

    赌场还有一屁股的债没还,自己也已经饿了三天的肚子。若非这样走投无路的时节,他是打死也不敢把这幅东西拿出来卖的。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就等着对方开口问价,自己就将东西夸个天花乱坠方罢。男子这样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却渐渐发现,对方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里似的,只随手翻看着柜子里的书画,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他像是被当做了空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总要有一个率先开口说话,谁先开口,谁就失去了主动权。

    郑丹青赌的就是中年男子今天非卖不可,所以他不着急,只慢悠悠的随手翻看着。

    “……公子,这东西几百年传承,到了我这个家破人亡的不孝子手上,您……”男子终究耗不过郑丹青,人一旦饿了,就会失去很多东西,尤其是耐心。

    “几百年的东西?这么说起来,是魏晋的旧物?”郑丹青只淡淡的应着,仍旧没有回头,“我们这里魏晋的东西也有几件,名家的东西价钱太高,想要卖出去也不容易。不大出名的人留下的东西呢,又卖不上太高的价钱,保存也是不易的……不过就是收藏着说出去比较好听罢了,你要是沿街去问问,其实没有太多书画行喜欢收魏晋的东西。”

    “我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男子被郑丹青不紧不慢的语调逼得有些着急,他有些迫切的走上前几步,手里的盒子想要放到眼前的书案上,一个转念又没敢松手。

    郑丹青只淡淡的笑:“不是在下有所指,只是来卖东西的人……呵呵,这句话,在下听得实在有些多。”

    难为男子皲黑的面容中竟然还能透出几分脸红来,这脸红倒不是因为什么害羞,而更接近于羞怒。他低头盯着郑丹青,几乎低吼着质问起来:“书圣的东西,难道还是一般的东西么?”

    郑丹青正在翻动字画的手为之一顿,某个瞬间,他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眯了眯双眼,郑丹青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渐渐的沸腾。

    片刻后才算是冷静了几分,郑丹青终于转过身来,轻轻的笑着:“王右军的东西,也是要分真伪的……”

    一言未尽,男子终于隐忍不住,径直将檀木盒子放到了书案旁,双手先是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两下,这才跪坐着,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将一卷锦帛请了出来。

    这一系列动作被男子做的极为严肃认真,仿佛他拿出来的并不是什么书帖,而是某种敬神的器物。

    很难想象,从这样落魄到凄惶的人身上,竟然还能够看到这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郑丹青甚至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破落户,而是一个真正书香门第传承几代的懂行之人。

    可男子终究不是。

    书帖在两个人的屏息凝神当中缓缓展开,展示完全后,男子收回了手。

    拿出、展开,这是两个极为简单的动作,男子却做得异常艰辛、异常沉重。他原本就皲黑的脸黑的愈发深沉,他收回手,放松下来的时候,仿佛生命的一部分也跟着松开的手流逝了似的,于是一个大男人的眼中,竟都流露出稍许的迷茫与脆弱来。

    早就被提到嗓子眼的心,在见到男子的表情时又是咯噔一声,郑丹青一时觉得自己几乎忘记了呼吸原本是怎样的频率,甚至用尽全身的力气,也难以让自己恢复到平时的冷静与淡漠中去。

    他不能,他的确不能。

    就像是行将饿死的人,很难在面包面前无动于衷一样。把书画视作生命的郑丹青,也很难在传世之作面前无所触动。

    相反的,郑丹青的触动很深很深,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猛烈的往心脏里回流,双手、双脚,甚至整个四肢都是冰凉冰凉的,甚至心脏在某个瞬间都已然停止了跳动,仿佛生命都只是一个虚幻的载体而已。

    只剩下双眼看到的东西是异常真实的,那古朴的泛着纹路的麻纸,神乎其技到蕴藏着一种直透灵魂力量的字迹,甚至后人怀着极端敬畏的心情,所装裱素淡的锦帛。

    一切东西就像是一种融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融会贯通。

    芥子须弥,对于郑丹青来说,整个天地,其实都在这一片薄纸、笔墨之间。

    不知什么时候,郑丹青双膝跪地,以一种几近膜拜的动作,近距离的看着那张浅薄、脆弱的纸。

    他觉得自己的脸上稍稍有些养,便用手指去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很是丢人的泪流满面。

    但那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中年男子满脸的愕然而脸红或是什么。

    像是放下什么东西了似的长叹一口气,郑丹青忽然觉得,或许老天爷把自己送回武周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尝自己的心愿。

    如今自己遗愿清单里的东西,可以划除一条了。

    几乎有些傻的呵呵笑起来,对面的中年男子明显有些恐慌,心想这位原本还清清淡淡的公子,不会是在忽然间着了魔吧?

    “原来‘山阴张侯’那四个字,真的是后人加的。”郑丹青喃喃的念叨了一句。

    “啊?公子你说什么?”男子没听懂,有些诧异的问。

    “没什么。”郑丹青笑了起来,忽然有一种宿命感充斥着他的内心,让他觉得前路一片光明。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落魄的中年男子:“这幅字,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