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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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谁为百代之过客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之前竟然是我眼拙了,没看出这一匹竟真是好马!”

    阿普拉这一路上不停的感慨着,反反复复的就是这么几句话,只是每次看到郑丹青的那匹小白马时,双目中都带了一种幽怨的表情:“我的一世英名啊!竟然就没看出来!那个卖马的老板没看出来也就罢了,本来就是小商小贩,眼界也都是有限的。()啊!我可是自称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啊,怎么会没看出来呢!”

    白马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阿普拉的话,这时候打了个鼻响,傲慢的晃了晃尾巴。

    “哼,还跟我较上劲了,真气人!”阿普拉的心性十分简单,这时候真的跟白马生气了,脖子一挺,不再去看它。

    郑丹青很少见到这样简单的人,似乎一切都会写在脸上,交往起来特别的轻松随意。

    见到阿普拉这副样子,郑丹青不禁笑了起来,安慰道:“你也别生气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不过是偶尔一次小失误罢了,不会影响到你的一世英名的。”

    “嗯嗯,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阿普拉立时喜形于色起来,只是不过片刻,他的脑袋又耷拉下来,“我说郑贤弟啊,我都看不出来它是个好家伙,你到底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你不是说你不懂马匹的么?”

    “我的确是不懂马啊,”郑丹青微笑着,拍了拍身下白马的脖子,“我只是看它线条很漂亮,皮毛又很好看,所以就挑中了。大概也是它跟我有缘吧。”

    他这话半真半假,毕竟是在内蒙古草原上呆过一阵子的人,而画马的时候,又十分注意马匹肌肉的线条与流畅度,于是慢慢的,马儿落在郑丹青的眼里,就有了几分庖丁解牛的味道。

    当然不会真的将马解剖,但就像是后世专门画人体素描的人似的,他们一眼打量过去,对眼前模特的骨骼与肌肉线条,都会有一个与寻常人不同的视角。而这种不同,也就类似于郑丹青相马的功夫了。

    他可不会像阿普拉那样,从各种专业又细节的角度,比方说马儿的口齿长得好不好,来判断马匹的好坏。他看的只是马匹的骨骼结构与肌肉线条,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样简单又外行的看法,竟然会让郑丹青捡了个大漏。

    说实话,这次结果的达成大概是五分实力五分运气,郑丹青的那句“它与我有缘”,也并非敷衍之词。

    他们这一行东进并不着急,武举人的考试还有半个月才会开始,至于明字科的考试还要再晚三天。

    所以二人这一路上游山玩水,每日不过走五十余里,倒也优哉游哉。

    郑丹青还是很喜欢这次游玩的,前世他踏出师门的机会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笔墨案前度过,唯独一些写实采风的机会,但林林总总的加到一起,至多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罢了。

    林立都市的高楼大厦与人来人往,并不是郑丹青所喜欢的。

    他向往的是最古朴的人文与自然的画卷,只是很可惜,在他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被糟蹋了。

    或许正如他师父所言,现在所谓的人文古迹,早已遍刻了太多华而不实画蛇添足的东西,那些古朴的趣味早已不见了。

    包括自然景观也一样,要么就是太多的游人打破了山水的岑寂,要么就是太多的香火落魄了古刹的精魂。千百年前那些真正简单古拙的意趣,早已再难寻觅。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多的因素充斥在其间,将所有古意盎然的东西都一次又一次的抛光、精炼,再去除了破败与陈旧的同时,却也一点一点的,打磨掉了它所拥有的精髓。

    就像是跨越了百年千年的书卷画卷一般,总有太多的东西在历史洪流的洗礼中灰飞烟灭,留下来的不过是太过细微的零星罢了。而在这零星之中呢,偏偏又有太多的书画流落到了不知珍惜的人手里,或是被当做了普通的东西随意乱扔毁坏,又或者被恶俗的装裱起来用以附庸风雅。

    如果说,历史让珍贵的书画十亭中去了九亭的话,这些人又让仅剩的一亭书画,九成染了尘埃。

    风、流不再,古意到底难寻。

    “郑贤弟,发什么呆呢?”

    阿普拉一张大脸突兀的出现在了郑丹青的眼前,郑丹青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才算是平复了心情。

    “呀,我是不是吓到你了?”阿普拉一脸的抱歉,挠了挠头,又将一块烧饼递到了郑丹青的眼前,“我看你对着黄河发呆发了半天了,连着叫了你好几声你也不答应。结果就吓到你了,抱歉抱歉。快点吃些烧饼压压惊吧!”

    “多谢。”郑丹青接过烧饼,笑着谢过。

    “到底在看什么呀?”阿普拉也趁机站到了郑丹青方才的位置上去,好奇的看着那滚滚流水,一边吃着肉干,一边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来,“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黄河嘛!”

    “嗯,没什么好看的,”郑丹青吃着烧饼,笑道,“我从小的毛病,看着流水就容易发呆。”

    “啊!我知道,这个叫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对不对?说明郑贤弟你是个聪明人!”阿普拉穿凿附会起来。

    “胡说八道,”郑丹青笑着摇头,“你这个叫做穿凿附会。我可没有什么智慧,只是每次看着流水就会想起很多的东西。时间、历史、人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哇,好高深的样子啊!”阿普拉双手拿着肉干做惊叹状,十分认真的道,“郑贤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丁点都听不懂。”

    郑丹青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不行,笑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懂,只是很多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于人生、于历史,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千年百年,今夕明夕,其实大概也跟千百年前的书画一样吧,混混然的,就投入进了这一派历史的长河之中,然后被水流冲成碎末浮萍了罢。留下来的,又能有多少呢?”

    阿普拉似乎也被郑丹青超然的情感所感染了,一时间竟然也忘了吃手里的肉干,反而也开始望着那滚滚的黄河出神起来。

    这一派的大气磅礴,毫不留情的冲刷着两岸的山水,浩浩汤汤的波澜壮阔,带着一种无以伦比的气势,仿佛天下万物都无法阻挡它前进的脚步一般。

    若是有一粒石子被投入其中,那边正如郑丹青所说,瞬间便被吞噬随之沉沉浮浮,或是在不断的冲刷之间化作齑粉,完全融进这一条浩然壮阔的黄河之中,再也找不出半分的头绪了。

    莫名其妙的,粗线条如阿普拉,竟然也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但于郑丹青不同,他很快的便清醒过来,拍着郑丹青的肩膀道:“郑贤弟,你们读书人就是愿意多愁善感呀!我们这些粗人就没有那么多的感慨,想法也比较简单。你往那边看!”

    他手指向滔滔黄河中央的一块石头。

    那块岩石也不知已经伫立在河中央多久了,早已被打磨的十分光华,阳光照在上面,让它带着一种金玉之色的光芒润泽。

    浩荡的河水因势而下,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扑向那块岩石。

    相比之下,岩石之于黄河实在是太过渺小的存在了。似乎下一刻,它就会被打为粉尘,可是下一刻,它仍旧在那里挺立着,带着一种卓然不绝的傲气。

    郑丹青听到阿普拉的声音:“或许像你说的,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河中的沙石罢了,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被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流吞噬。但我阿普拉这辈子,绝对不会随波逐流,就算我只是一块石头,我也要做河水当中的那一块,结结实实的扎根在里头,让整条黄河都不得不绕过我才行!”

    郑丹青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浩然之气凭空而发,浩浩荡荡的贯通了他的全身。

    他听到阿普拉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随意与不屑:“或许这条河也会涨水,涨水的时候它也会漫过我,但是只要我一直扎根在那里,这河水就总有下落的那一天,到时候,我还是会冒出头来,晒晒太阳!至于千百年之后,我是不是会被河水冲刷干净,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谁管它呢?再说,没准儿还没到那个时候,河水就先行改道了那,到时候可就便宜我了!哈哈哈!”

    阿普拉的笑声中带着一种随意与不羁,偏偏就是这种轻松的状态中,却掩饰不住他的万丈豪情。

    郑丹青侧头看着他在阳光下勃然英气的笑容,只觉心神震动。

    啊呜又咬了一大口肉干,阿普拉哼着家乡放牧人唱的调子,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郑贤弟,咱们刚才到底在议论什么啊?我说了半天,都忘了自己到底要说啥了。”

    郑丹青轻轻一笑,面对着滔滔不绝的黄河,负手抬头看向阳光:“你啊,说了些了不得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