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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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阮元中举

    江南的举人考试,地点在南京的江南贡院。此处所指江南,不止包括阮元所在的江苏省,还包括安徽省,清朝初年安徽省从江苏省分离,但考试仍是两省同考。是以江南乡试,规模仅次于京城顺天府乡试。若是再考虑到江南两省人才济济,其实江南乡试竞争之激烈,反在顺天府之上。

    按清代规定,举人考试共前后三场,第一场八月九日,考四书文三篇,试贴诗一首。第二场八月十二日,内容是五经文五篇,考生自选一经作答。第三场八月十五日,内容是策问五道,经史、时务、政治均有涉及。(按《清史稿.选举志》:第二场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又按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此规则因内容易于抄袭,大多雷同,乾隆二十二年废除,第二场改为五经文。)

    眼见八月初八日,阮元便依例入场,取了号牌,到了考试位置,开始屏心静气,准备第一场的四书文。他这时正二十三岁,乃是年富力强之时,之前便拟着一鼓作气,待初九日子时头场试卷发下,就提笔作答。四书文在科举中至关重要,故而考前数日,阮元就先行调息,以便子时作答,仍有精神。

    眼看夕阳日落,考生纷纷就位,不少考生似乎也和阮元一样,准备发下试卷,就开始模拟构思,一举拿下头场。所以此时考场之内,反而异常寂静。阮元自也小睡了两个时辰,耳听得一更二更时打更声响,也不在意,只等子时。

    举人考试的试卷,按规则是八月初七日拟定,加盖钤印关防。八月初八日,官府集中一批刻字印刷匠人,不许外出,当日印出试卷,初九日子时发给考场。这时阮元耳听得三更声响,号舍巷口处颇有动静,知道试卷即将下发了。

    不过片刻时间,试卷已下发到各个考生座位,阮元拆开试卷封皮,看其中三道四书文试题与试贴诗韵部,这一年的题目乃是: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江南乡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

    诗题:

    赋得气与三山壮,得钟字五言八韵。

    以下数行,是与“钟”字相关所有允许押韵的字。再之后还有十余行字,乃是作答规定。作答纸张早已发至场内,不再发放。

    若是其它考题,或许阮元会立刻构思,准备作答。可这时看着试卷前端的几个字,阮元却不禁一阵心酸,拿着手里的试卷,迟迟无法松手。

    “里堂……”阮元轻轻念着,所幸声音不大,周围士子又隔着墙,都没听到。

    “里堂总说,这《乡党图考》,我比他了解纯熟,他愿意甘拜下风。其实里堂学问,又何尝逊于我?”

    一时想起,他和焦循读书之时,一日他去找焦循,当时焦循为了给父亲买药,不在家中。但焦循桌案上,放着一篇他未写完的文稿。定睛看时,上面开头五个字,乃是《过位升堂考》。正是焦循为《乡党图考》中“过位”一节做的考证。

    阮元随手翻了数页,只觉焦循行文严谨,一字一句,必有据可循,而全篇又不失流畅。他当时记下不少,自己也对这一节颇费心思。是以那日焦循问他“过位”一节,他对答如流。虽说自己的学习才是根本,但焦循给他的启发,也不算少了。

    “里堂,若你能参加今年乡试,只怕解元再无别人了吧……”想想焦循因丧不得考试,汪中又不愿应乡举,阮元之前一鼓作气拿下头场的心思,不禁黯淡了不少。

    可是伤心归伤心,考试还是要继续的。若是这样的题目,自己都无法中举,之后焦循问起,又该如何回答?难道大好机会放在眼前,自己却要放弃了不成?为了焦循,为了汪中,自己也只能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这时子时刚刚过半,时间还是足够的。阮元遂屏息凝神,调理情绪,不再想考场之外诸事。过得片刻,已有思路,便即下笔。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他必须全力以赴。

    场屋之内,日复一日,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四书文考毕,便是五经文、策问部分。眼看这日已到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却也是策论考试之日。个别考生笔走龙蛇,一日之内,五道策论已应答完毕,便提前交卷,出场赏月去了。多数考生依然会字斟句酌,宁可这个中秋不过,也不愿意三年以后再来一次。

    杨吉出身西南苗寨,来中原时,也没在大城市停留,只在扬州经历了两次中秋。这一次到江宁府,那江宁是两江总督治所,也是明朝的陪都,闾阎繁盛,更胜扬州。中秋佳节,自然是一片和乐气象。杨吉眼看无事,便也到秦淮河一带观赏风景。

    眼见秦淮两岸,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行人熙熙攘攘,各自安享太平。杨吉本无亲友在此,见得多了,也自有些乏味。眼看沿河向东,人烟渐稀,便向东走来,想着安静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路口,路口前栅栏紧闭,旁边还有两名卫兵把守。仔细问了,才知道是通往江南贡院的路,因这日科考尚未结束,故而暂不开放,以免打扰考生。正要离去,忽然听得考场内渐有喧哗之声,随后栅栏门开了,走出几个考生来。想是三场试题已经作答完毕,提前出场赏月的。

    杨吉想着阮元也是考生,又兼灯火昏暗,一时看不清楚,便跟在几个考生后面,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他出身西南山区,自幼攀山越岭,身体轻盈,走起路倒也不易被察觉。

    只听其中一人道:“李兄,你说今年这考试,题出得未免有点偏了吧?那什么‘过位’,朱夫子章句里一共也没讲几句,这让我如何作答?唉,只怕三年后又要来一次喽。”

    另一人道:“且不说这四书文,你看今日那策论,最后几个问题,都是什么灾年救荒,河道引水的。你说我这些年,哪见过一次饥荒?咱家常州府那边,也不缺水,引水做什么?我看啊,这主考是有意卖弄学问,要不今年就算了,等后面来个老实点的主考,咱们再考吧。”

    还有一人道:“我听说眼下这些考官,都喜欢国朝这些人的经解。什么戴东原啊,江慎修的,现在也不管什么朱子了。什么四书主朱子集注,都是骗人的。这些考官心术就不正,还说我们读书少。得了,得亏咱几个交卷早,咱也去赏赏月,写写诗。可别用‘钟’字韵,什么气与三山壮的,看着就头疼。”

    杨吉知道,其中并无阮元。他读书不多,但和阮元相处了一年有余,也知道个大概。阮元平日读书,唯恐有什么新学术新观点自己不知道,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哪个学者的坏话,更不会抱怨题目偏僻,想来阮元应是还未出考场。

    但转念一想,阮元或许也会提前交卷,遂走到了路口一边,等着考场是否还有人出场。闲来无事,望着天上明月,也不觉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当然,也想起了父亲几年之前,告诉自己的一件秘密。

    父亲在苗寨做寨主已有十余年,平日也算颇有声望。可他这样一个寨中人人景仰之人,却日夜供奉着另一个人。平日杨家正堂之上,一直摆着一个灵位,上面写着“先九溪营参将阮公玉堂之神位”。每日父亲早起,必然要先向这神位下拜,送上祭品。无论外面有无他事,事情紧张与否,杨父平日,绝不会缺了这一礼节。

    这神位他自幼便见得,知道那个叫阮玉堂的人,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但他有时也颇为不解:仅仅是救了父亲一命,这个人便值得父亲如此供奉,如同自己在戏文中所听得观音大士、王母娘娘一般?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父亲问起了他和阮玉堂的往事。

    没想到,父亲不仅没有责怪自己“亵渎神明”,反而给他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阮玉堂,官湖南参将,从征苗,活降苗数千人,有阴德。”这是清朝官方史书的记录。

    但那一日,杨吉才知道,背后的故事,绝不是这寥寥数语那么简单。也正是那一日,他明白了对于杨家而言,阮玉堂为什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恩公”。

    看阮元的样子,或许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吧……

    杨吉又等了一会儿,虽然又有几个出场的考生,但仍然没有阮元,也就不再等待,回客栈去了。阮元直到次日,方终试出场。八月十九日,二人回到了扬州。

    对于阮元来说,这次江阴阅卷,江宁乡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扬州府。之前他人生中的二十二年,扬州周边只去过陈集、仪征和泰州各地,都在扬州府境内。这一次往来江南大半年之久,自不免怀念起故乡来,一时家中欢聚得数日,阮元挑了个不错的天气,想着去浴池沐浴。阮家所在罗湾离东关不远,东关广陵涛乃是当时扬州闻名浴池,遂到了那里,准备放松一下。

    让阮元意想不到的是,杨吉居然也跟了过去。

    阮元平日家中并不宽裕,所以广陵涛这样的大浴池,之前也很少来。迎娶江彩前日,按扬州习俗,男子应沐浴以备亲迎,所以来过这里。浴池里有大中小三种池子,为了省钱方便,他和杨吉共用了一间中池。自己因有经验,早已将衣服存入衣柜,杨吉却因为初来乍到,仅贮衣一事,就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杨吉姗姗来迟,阮元不禁笑道:“怎么啦?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路了?你说你也真是个怪人,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天,你都恨不得我爹没我这个儿子呢。现在呢?来洗个澡都要跟过来。”

    杨吉听阮元这样一说,也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回道:“你……你少耍贫嘴,我当时不认识你,我……我觉得你应该和恩公一样。当时……后来看你这人,也还凑合,是个能交的朋友。”

    阮元笑道:“你呀,这叫良心发现。你说我这二十多年,认识的人,哪有觉得我不能交朋友的?你也是第一次来浴池吧?怎么样,咱扬州的浴池,是不是独步天下?”

    杨吉听着,只觉斗室温暖如春,水温也恰到好处,既无炙热伤身之感,也绝无半点寒气,只是暖暖的覆在身上,无比惬意。又兼浴室之上,有一小窗,可以看到窗外树叶。这时正值八月,扬州地处东南,夏意未退,暑气已消,正是最为舒适的季节。他平日翻山越岭,最是安静不住,也一时享受起这幽静的气氛来。便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温水在身边流动。

    身处浴室这般温暖安逸的氛围,杨吉自然也放松了不少。又兼二人赤身相对,更显真诚,只觉自己在苗寨亲友虽多,也无一个如此亲近的。可是这时,杨吉依然碍于面子,一时不好完全敞开心扉。只好旁敲侧击道:“但是我说啊,你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你说恩公当年,还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呢,怎么到你这里,一点能打仗的样子都没有?”

    阮元道:“这是我天生体弱,但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爹爹一直教我骑马射箭,也练过几年光景。论体力,我未必比其他读书人差呢。”又看看杨吉,笑道:“倒是你说了这么多,我看你也没胖到哪去呀。”

    杨吉道:“我们那边都是这样,平时四周都是山,一出门,就要翻山越岭的,长期以往,谁也胖不起来。而且你说我瘦,那你是没见过那些穷人,皮包骨头似的,我们那边多了去了。”

    阮元生长扬州,虽然扬州也有穷人,但大多生活还过得下去,完全没有生计,平日饭都吃不上的人,还真是少见。不免问道:“你们那边……真的有那么多穷人?”

    “我们那边哪像这扬州,平日商人也多,做活的也多。我们那边都是种地的,又是山里,也种不了多少粮食。便是沿江一路过来,穷人也不少,你生在扬州,就知足吧。”说着说着,不禁想起阮玉堂来,道:“恩公也真了不起,明明生在扬州,居然能到九溪营那种地方做参将。”九溪营位置在湘西,距离最近的慈利县还有数十里路程,非常偏僻。

    “那是朝廷调令,祖父不能不遵。”阮元道。

    “伯元,你想过当官没有?”杨吉突然问道。这句话一出口,杨吉自己也有些奇怪。他之前和阮元说话不多,从未直呼其字,这一次居然意外说了出来。

    阮元倒是没在意“伯元”两个字,但说起做官,阮元却不禁沉默了起来。想了半晌,才回答道:

    “若是举人考中,就可以做官了啊……之前心思都在读书上,倒是没多想过。但我觉得,做官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认识的刘大人、谢大人,人品都没得说。那日康山酒会,皇上我们也见过的,确是圣明天子的模样啊?只是……”

    “什么圣明天子,我看就是个糟老头子。你爷爷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怎的?还有,你‘只是’什么?”杨吉对乾隆倒是从来没满意过。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皇上若不是圣天子,那谁是啊?只是无论爹爹,还是刘中堂,似乎都不太愿意让我接近官场。”刘墉年前升任协办大学士,故而阮元要称一句刘中堂。

    “那今年这场,你要是考上了,你能去做官吗?”杨吉对这个问题似乎非常执着。

    “能,不过朝廷惯例,官员选举,总是进士更占上风,举人入仕,一般会去做八九品的教谕、训导之类,若是做的好,或许能升知县。但刘中堂、谢大人那种品级,举人是做不到的。”阮元答道,其实举人出身,未必不能做高官,清朝也绝非没有前例,但这样的举人,一般都是一品、二品的高门出身,平日和皇帝、吏部走得近,才有机会,阮元当然不会这样想。

    但阮元想想,杨吉平日不仅不问为官之事,而且对官员似乎也并无尊崇之意,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天居然问起阮元做官的事,不禁笑道:“你刚才不还说不喜欢皇上吗?怎么又问起我做官的事了?按你的想法,我不是不应该进官场吗?”

    “那糟……那皇上我前年看着的时候,都……皇上多大岁数了?”杨吉问道。

    “今年应该是七十六了吧?”阮元道。

    “那你看,等你当上官,说不定已经是下一个皇上了。到时候你再去,不就没事了嘛?再说,恩公他……”杨吉来扬州多年,也知道有些话在这里,似乎不该说,一旦话说出口,被人揪住口实,或许就有杀身之祸。说这句话时,特意靠近阮元,也压低了声音。这个浴池前后无人,所以也只有阮元听到。

    “爷爷他又怎么了?”阮元觉得杨吉肯定是知道很多阮玉堂的事,所以这一天才会连续提及。

    “……没什么,你和我爹说的恩公,有点像。”杨吉说道。但阮元也听得出来,爷爷的故事,杨吉还不想多说。

    而且听了这句话,阮元也陷入了沉思。杨吉怎么想不说,自己对乾隆还是有好感的,但父亲和刘墉的话,也不能不听。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想法。

    当然,想做官,至少要有举人资格。这时江南贡院那边,各位考官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试卷。按清代规定,乡试试卷先由几名主考各居一室,单独写出评语。待初评完毕,几位主考再集中在一起,决定何人中式,何人黜落。

    此时乡试的初评部分,依然完毕,几位主考正坐在一起,商议取录事宜。其中一位副主考,名叫戴心亨,这时看了数篇卷子,不禁笑道:“石君,这江南考生,果真了得。我读那江慎修的《乡党图考》都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了。这些年轻人确是博学,头篇里好多,都用了慎修先生之言呢。”

    戴心亨眼前那人正在看一篇试卷,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孔圆润,颌下长须,虽然顶上夏冠嵌的是二品珊瑚顶子,却异常谦和,毫无高傲之态。

    这位被称为“石君”的二品官,即是当届江南乡试主考,礼部侍郎朱珪了。因他字石君,便以字称。朱珪少年天才,十八岁便考中进士,不足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只是之后十余年,升迁未免迟滞了些,这年他已五十六岁,仍是正二品侍郎。但相比于眼下这几个副主考,朱珪自然已经是前辈了。

    此时他听得戴心亨称赞江南考生,不免一笑,道:“习之所言不错。我这里这些考生,对这《乡党图考》,也自用得纯熟呢。只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却要劳心费神一番了。江南才子如此,却只能录入百人,着实可惜。”习之是戴心亨的字。

    另一位主考孙梅,听着二人交谈,却不免有些担忧,道:“石君兄,其实以下官之见,这《乡党图考》,不用倒也无妨。毕竟朝廷明文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有些考生便不去看近世诸家之言。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无才无学之人啊?”

    “这个我自然知晓。”朱珪道:“若是不用《乡党图考》,依着程朱之学,也能成文的,我自也有好评。可这‘过位’一节,还是江慎修所论,独出他人之上。若不能用,也有些可惜。”

    孙梅道:“其实这也不是考生的错,这《乡党图考》问世,不过数十年。像这江宁府城,通都大邑,士子能一见此书,倒也不难。只是即便江南,也有些地方不免闭塞。更有些贫寒考生,或许家赀不多,也无力购置这书啊?若依这《乡党图考》取士,只怕贫寒士子,大多便要落选。”

    “松友之言,也确实有理。”朱珪倒是没否认这些。但接下来朱珪却道:“可松友啊,今年这科取士,只恐顾不了这许多了。今年乡试取录的士子,不过几年,就要考会试,入朝堂。这次乡试,也是给他们指个路,告诉他们,朝廷更需要什么人。”松友是孙梅的字。

    朱珪继续道:“其实松友说得不错,朝廷规定,是《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并没说其他学说,就一定不能引用啊?考生于这场屋之内,能引用江慎修之言,是不拘一格。能从容落笔,前后各有章法,是胸有成竹。如此举子,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啊。”

    见孙梅仍有不解,朱珪不禁叹道:“松友啊,你也当知道,朝廷自于敏中之后,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啊……”

    这句话说出来,孙梅和戴心亨却立即会意。其实朱珪所说“可用之人”主要说的是当时朝廷里的汉人官员。于敏中是十年之前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一度为乾隆所重用。但他死后,却被揭发交结宦官,参与贪腐,一时声名败落,故而朱珪也直呼其名。而于敏中之后,汉人官员里德才兼备之人,日渐凋零,连续几任大学士蔡新、程景伊和英廉等人,都未能进入军机处。而军机处的梁国治,直到上年才补任大学士,此时老迈多病,难有作为。至于后面的刘墉、纪昀等人,更多也只是参与礼部、工部事务,同样与军机处无缘。王杰正在持服,也暂未归来。

    戴心亨见孙梅沉默不语,也补充道:“前日接到邸报,伍中堂已过世了。接任的文华殿大学士,便是和珅。”

    孙梅当时是芜湖同知,但也知道朝廷之中,和珅的势力这一两年在迅速膨胀。眼下和珅正式升任大学士,在朝臣之中,便已仅次于阿桂。若是再放任他这般肆无忌惮下去,未来朝中局面,恐一发不可收拾。朱珪立身甚正,一向不与和珅交结,眼见朝局日渐不利,凭借乡试的机会,着重选拔新人,也是一个与和珅对抗的办法。

    尽管新人培养,尚需时日,但也总比因循守旧,坐视和珅壮大要好。孙梅已然会意,便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听石君兄一次吧。只是这般取士,那些寒门士子,不免可惜了些。”

    “松友啊,其实我并无门户之见,汉学宋学,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同。那些因程朱之意成文的,我也自会给他们中式的机会。”朱珪觉得孙梅还不放心,便又安慰了他一句。

    “其实石君兄,这次取士,对石君兄也是有利无弊吧?”戴心亨笑道。考生如果在乡试得以中式,便会和主考官结为师生,若是朱珪这一次真能选中一些德才兼备的士子,日后在读书人里面,他的地位自然会得到极大提升。

    “习之此言差矣,这乡举,乃是为国取士。若是都像你这般瞻前顾后,岂不误了天下大事,也误了那些人才?”朱珪道。说着,三人又继续评判起手中卷子了。

    评析试卷,决定取录名次,自也不是一日之功。眼看到了九月,取录事宜方才完毕,江宁府放了榜。府城士子当日即得一见,但江苏省共有八府三州一厅之地,信息传达起来,自也需费些时日。

    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九,乃是重阳佳节。阮家好容易聚在一起,也各自忙碌起来,准备做一次重阳糕。重阳节食重阳糕的风俗,原本兴起于江南苏州、无锡一带,扬州距离江南较近,沿习这种风俗,也是常事。阮家人手不多,所以阮元、江彩和杨吉也纷纷下厨,亲自准备筛粉、蒸锅,一家人也乐在其中。眼看家中果脯不多,阮承信便让杨禄高出门买些,杨禄高平日时常负责下厨,对市集最为熟悉,很快准备得当,便要出门。

    可谁知走到门前,便听得锣鼓之声,渐传渐响。不过片刻,罗湾巷口已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前面是击鼓奏乐的人。后面三个人骑在马上,各有顶戴,说不定便是府中经历、县里训导,所来方向,正是阮府。

    杨禄高正在迟疑之间,一队人早已到了阮家门前。三个马上官员纷纷下马,当先一人见杨禄高在阮府门前,自觉应是阮家家人,便走上前笑道:“这位先生,请问是阮元阮生员家么?恭喜你家阮生员啦!”

    杨禄高见几个官员直奔自己而来,大惊失色。连忙奔回府中,阮元和江彩正在准备米粉,眼看阮元快筛好了,江彩也换了便装,准备自己做糕。忽见杨禄高跑到后堂,二人也不免有些不解。阮元知道乡试发榜就在这几日,可初九日即到扬州,确实有些快了,故而之前也未在意发榜一事。

    阮元忙放下箩筐,走上前问道:“杨叔,外面怎么了?”

    杨禄高喘着气道:“伯元,你出去看看吧,来了好多当官的,还……还有敲锣打鼓的呢,你,你去看看吧,我……我害怕。”

    阮元也知道杨禄高的往事,这时手臂上洒了不少米粉,没法扶着他,只好安慰了几句,随后洗去米粉灰尘,换回了儒生服饰,走来院中。

    只见院子里面,三名官员已经站在正中,阮元忙走上前,向三人行过了礼。中间那人见了阮元,笑道:“阮生员,不必多礼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本是应该我等向你道喜才对!”说着拿过一个帖子,交在阮元手中。

    阮元看这阵势,也知道自己乡试,定是已经被取录了。虽已想到这一节,仍是有些激动,忙拆开了帖子,只见上面写道:“捷报贵府生员阮讳元,高中江南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那“亚元”,乃是乡试第二名到第十名的敬称。

    阮元见了,自然大喜,但眼看几名县里官员还都在场,不能失礼,忙回道:“几位大人辛苦,本来应该是在下自己去府学那里的。还要劳烦各位大人一次,着实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官员道:“阮先生多礼了,看阮先生一表人才,年纪又轻,未来成就,想必要在我等之上呢!”这几个官员也是举人出身,自然知道科举不易。阮元仔细端详这些县官,年纪也都不小了,看来还是自己考场发挥更胜一筹,也自谦了几句,说着府衙之事,还望前辈多加赐教。几位官员还有别的举人要告知,也没有久待,便早早离去了。

    阮承信、江彩、杨吉也早早走出,见阮元样子,知道是举人中了。心里各自欢喜,只是看着几位官员尚未离去,故而暂时克制。杨禄高也被杨吉带来,看着阮元模样,同样大喜过望。但就是不敢上前,反而站在杨吉后面,弄得杨吉也颇为疑惑。

    好容易看着官员一行人离开阮府,江彩终于忍耐不住,扑过来紧紧抱住阮元,道:“真是我的好夫子,去江南之前还说就是去试试,没想到……真的考中了!我看看你这帖子……第八名呢!夫子,以后不要再谦虚了,痛痛快快告诉大家,你是咱淮扬首屈一指的天才!嘻嘻,爹爹当年还怕我嫁错丈夫,今天倒是要让他看看,我家夫子有多厉害!”

    阮元也紧紧抱着江彩,只觉得年初一走,又是八个月没有回家,对妻子只有更加歉疚,也只能加倍爱护妻子。看阮承信和杨禄高时,二人也是一脸喜色。杨禄高对杨吉道:“怎么样?伯元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还总嫌弃他。这江南第八名,怎么说啊,都是实打实的人才!我看伯元以后,肯定是个做官的材料,伯元要是做了官,这天下百姓,是真的有福了!”

    按清代规制,江苏、安徽两省的乡试一同举行,官方比例是江苏十分之六,安徽十分之四,江南共取录百余人,江苏的举人名额只有六十九人。阮元的第八名,也是江苏、安徽两省合计的第八名,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阮元听着杨叔叔这般夸奖,心中也未免有些心酸。杨吉自也知道,杨禄高平日从不与官员交往,连官府周围都不愿去,这次居然说出阮元可以做官的话,是多么不容易。

    阮承信见大家各自欢喜,一时间也没觉察到这些细微变化,道:“伯元今天,乃是大喜!又正好赶上重阳,今天啊,咱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我还没老呢,不需过这重阳节。今天晚上,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伯元中举!老杨,咱俩等会儿一起出去,你就还去买果脯,我也去买点酒回来,开个荤!”杨禄高眼见阮元高中,哪里有不庆祝的道理?也一直点着头。

    阮承信刚拉了杨禄高,准备出门,眼看门前,一个江府仆人打扮的人迎面而来,作揖道:“阮老爷,我家老爷听说伯元公子中了举人,正过来呢。还请阮老爷暂且驻足片刻,我家老爷自有厚礼相送。”

    眼见罗湾南巷口,一顶轿子迎面缓缓而来,落在阮家门前。轿中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江春。他虽看起来又憔悴了不少,可看到阮承信,却来了兴致。忙接过下人手里的拐杖,一步步挨到阮承信面前,道:“湘圃啊,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伯元的学问,你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早就说中举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你当时还谦虚,说伯元才二十三,经不起这般赞誉。嘿嘿,二十三怎么啦?我江春的外孙,二十三要中举人,二十四还要点翰林呢!”

    说着拉了阮承信,又走回院里,见阮元还在那里站着,大喜道:“伯元!你的事舅祖都知道了,江南第八名,舅祖是真的高兴啊!外面那些人成天自以为是,说什么桐城派、吴派、皖派,有个派别了不起吗?我外孙自无派系,依然是江南亚元!伯元,舅祖知道你中了举人,这路走得都快了些呢。这不,早上江宁那边刚送来消息,我立刻就备了轿子过来了。今天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江春来阮府,已经比官府晚了大半个时辰,但江春本非官学之人,能这样极早收到江宁来信,情报之快,至少扬州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阮元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舅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对客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出于客气。但今日这般大喜过望,只怕江春已经数年,乃是十余年未曾有过了。眼看舅祖欣喜,也笑着答道:“是孙儿要谢舅祖才对,这些年舅祖在孙儿考学事上,破费不少,孙儿才能多看许多书,考场上有的放矢。孙儿能有今日,绝不敢忘了舅祖。”

    江春道:“伯元,这就是你信不过自己了。你说舅祖为你读书破费?嘿嘿,舅祖家里那些个子弟,舅祖破的费还少吗?舅祖家藏得书还少了?可是他们,哪有一个像你这般成器的?你得中举人,还是你自己勤勉好学之故啊。”

    江春越说越轻松,不由得环视四周,见了随侍在侧的杨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可这眼神转瞬即逝,阮元也未在意。只当舅祖见了新人,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只听江春又道:“伯元,其实你考了举人,有件事舅祖不知你是否想过?今年是秋闱之年,明年三月,便是天下大比的春闱。伯元可愿一试?这江南第八名,分量可不轻呢!”

    所谓春闱,便是全国级别的会试,若举人通过会试,除非最后的殿试发挥严重失常,或有违制之处,否则会毫无疑问的成为进士。若成了进士,那科举这条路也就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就可以考虑做官任职之事了。而且进士授官,最低也是七品知县起步,到了那时,阮元也就可以真正建功立业了。

    只是阮元这时,想得确实不多,他来考乡试,也是想着家里近年日渐衰落,焦循一家也已经无以为继。若是考了举人,就近做个教谕训导,就可以领朝廷俸禄养家糊口。考上进士,当然收入更多,前途更好,可难度也更大。一时不免语塞,道:“舅祖……孙儿对会试的事,还没有多想,至于京城,好像……也太遥远了些。”

    这时阮承信等人也已经回到院里,看着江春如此开心,自然也都非常欣慰。江春眼看阮家人都已经过来了,便道:“伯元,若是旁人觉得路远,缺少川资,倒也罢了。可你是我江广达的外孙,这般小事,你担忧什么?其实你有所不知,我江家虽在两淮湖广经营,朝廷那边,也自然有自家人帮忙看着。振鸿眼下,便一直在京里。我们京城那边,有座两淮总商行馆,眼下就是我们江家主事!而且那行馆,就在前门里西城根那边,在京城无论想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你若是进京考会试,便在行馆里暂住,如何,这样一来啊,连寻常士子最担心的住宿费用,你都无须再犯愁了!”

    阮元听了,自然欣喜,其实想想那日见过的乾隆,原本也想着若能会试中式,保和殿上一见天子容颜,是何等荣幸。可回头想想,父亲又该如何?江彩又怎么受得起别离之苦?扬州之内,牵挂尚多,故而一时不好决策,答道:“舅祖好意,孙儿自然感激。其实孙儿也有一赴会试之意,只是家中,尚有些家事,要孙儿去办。若是定了前往京城,孙儿再禀明舅祖如何?”

    江春笑道:“伯元,原本也无需这般着急的。这会试开考乃是来年三月,自扬州至京城,水路一月便到,有何难处?有什么家事,且在家办着,舅祖不着急。”想想今日前来阮家,正事乃是欢庆阮元乡试高中,笑道:“你看我这老糊涂了,今天过来,明明是庆祝伯元中举的嘛!湘圃,你这刚才要出去,还想自己去买酒肉不成?”

    阮承信见江春问了,也只好应答。江春笑道:“湘圃,这就是你瞧不起舅父了,伯元中举,我这个做舅祖的,还能亏待了他?这美酒佳肴,早就准备好了。上好的桂花酒,和今日这桂榜题名,难道不是绝配?而且我江家的重阳糕,可比外面美味十倍呢!你且去准备酒宴便好,今天看着伯元中举,我也高兴,可是要多喝上几杯呢!”

    眼看江春如此热情,大家也都不好拒绝。阮承信忙回到厅里,开始摆上席位,既然江春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坐主位了。江府仆从,也早准备了美酒糕点,眼看席位已然摆定,也就一件件的送了上来。眼看菜肴丰盛,阮元和江彩自也不用再回去准备重阳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