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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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塞上风起(八)

    庚浩七眼前光芒连番闪烁,最终落在了一片风雪之中。地面是深厚的白雪,随着三人落下出现了三个深坑。

    “这里……就是雪神峰了么?”庚浩七想着,寒风吹得他脸庞发紫,他没有半点灵力能够用来御寒了。庚浩七去推神恩,后者又没了声响。庚浩七躺在雪坑中,不一会儿背上就积了一层白雪,四周见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地无所。

    过了一会儿,庚浩七弥留的意识听到风雪中传来的脚步声,他浑浑噩噩地抬头去看,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一身白色的年轻长发男子,和神恩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只见他神色淡漠地走近庚浩七,低声道:“多谢小兄弟。”接着他从神恩怀中摸出那朵雪神花,如昨日神恩一样低头亲吻。接着庚浩七便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好似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了。

    “你们将他们带回去。”白发男子道。

    “是,师尊。”原来他身后的风雪中还跟着三个徒弟,庚浩七并没有察觉到。

    三个白衣弟子各自抱起一人,像山中深处飞快走去。庚浩七躺在臂弯中,后方的白发男子驻足在一只巨大掌印冰块前抬头远望,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中。

    ……

    蒙面老道捋着胡须,“我倒是没想到那小子还能爬起来。”

    “无妨,”少年摆摆手,“走就走了。”

    “对了,不是说天凤体在危急时刻会出现金凤护主么,怎么他不会?”老道指着半死不活的陆羡道,“是因为他渡了一半血脉给这女孩的缘故?”

    “怕是如此了。”少年道。

    他抬头看向远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风月要不你先走吧,几个老相识就快来了,若是认出你来倒是有些麻烦。”

    那老道“哦?”了一声,“除了唐明白,谁还会来?莫非是我长空长韫两位师叔?”

    “猜对了,不过还漏了一个雪神峰的掌门尊者。”少年道。

    聂风月笑了笑,“这等场面我是无法应对了,我收些天凤血,就便离去。”

    少年点点头,道声“好”,双手渐渐出现斑驳的火焰斑点。

    聂风月摇了摇头,摸出一个玉瓶子,在陆羡和池锦身上各收半瓶,心满意足地盖上塞子,“那我便走了,你尽快回来,别玩得太疯了。”

    少年嘴角含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你快走吧。”

    聂风月一掐诀,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地。

    而少年的手上,斑驳的焰斑覆盖完全后变成了一种熔晶一样的赤色物质。他的手也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人体了,而成了一双古怪的爪子,硕大狰狞,和身体不合比例。

    他抓了抓,叹口气道,“哎,还是太虚弱了……”

    “真的是你。”唐本墨出现在沙丘之上,身形为烟雾缭绕,看不真切,“我原以为应该会没事,都快离开这破地方了,没想到竟来了个老朋友。”

    唐本墨飞鸟凌空,他速度极快,一杆烟杆子向下点去。烟杆子看似轻巧,却势如千钧。少年一边后退,一边抬起熔晶巨爪格挡,迸发出了一路火花。

    “你怎么还把我的新朋友给伤到了?”唐本墨道,“刚才那老道士就是十五年前的血牙吧?这具身体是他给你的?”

    如今的尘界,任何一人,除非成仙,否则都无法保持或者回归到少年体态。

    修士要保持少年身唯有成仙、夺舍、吃果三种手段,吃果就如之前的“垂髫剑”谢小小,“稚颜果”基本九死一生,谢小小是真的运气好到没边了,正常的修士也不可能特地去吃。

    更不可能说此人这般年纪就是有这种修为,他只能是夺舍而来。

    “别来无恙啊,唐明白。”少年笑笑,他清楚是刚才追击到雪神峰泄露了气息。这才多少时间,唐明白就从边缘赶回了沙漠中心,可见二十年间他的修为精进了不少。

    唐本墨原名叫做唐明白,本墨只是他的化名而已,他的真实身份是唐家五爷,一杆垂坠盘长结的白玉葱青烟杆是他的标志物品。

    一路且退的少年忽地抬起头,面具中的双眼不知何时变成了火红的竖瞳。唐明白见之立马收势,一个后翻,稳稳地落在陆羡和池锦的身体旁边,将二人捞起飞到空中。

    唐明白的脚尖刚离开地面,就听到后方有“咕咚咕咚”的声音。

    他回头望去,两人倒下的地方只留了一个空洞,洞内是一眼滚烫的岩浆。

    这一眼脸盆大小的岩浆显然要比赤阳眼的火海可怕许多,仅仅一眨眼的时间,它便侵吞了方圆百步距离的黄沙。岩浆蔓延到海拔低处,便化作蜿蜒的河流流淌下去,再四处开散,绘出一面面伞状的瑰丽线画。

    岩浆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而作,但岩浆不断冒泡喷发和吞噬一切的温度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时间,沙漠上浓烟直条、热浪滚滚,唐明白目力所及之处尽皆一片火红,天空也因此暗了下来,唯有天地交界处成一线红光。

    少年站在岩浆面上,如履平地、如立水面,无论是皂靴还是衣衫,都未保全完好,一块猫脸面具被火光映得发亮。他垂着一对巨爪,对唐本墨天真无邪地笑着,竖瞳中却盛着万古的威严和怒火。

    他是刚刚束发的小道童,也是来自地底的恶魔。

    少年巨爪遥遥指向唐明白,一只晶莹的熔岩巨兽不知几时出现在唐明白的身后。唐明白双手夹人,行动不便,只见他一个转身,从不知名的地方发射出一蓬弹丸,泼向熔岩巨兽。弹丸触及即炸,唐明白借冲击力后撤。那少年趁机对着虚空一抓,空间居然寸寸破碎,涌出红莲,一路追逐唐明白。

    除此之外,地面的岩浆海洋中激浪、火柱皆冲着唐明白而去。

    唐明白奋力飞行,熔岩漫无边际,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安放两人的地方,直教人怀疑是不是整片沙漠都化作了岩浆。倘若莽撞对敌,只能落得个凄惨下场。

    他在等,等一双手破开这片空间。

    少年知道还有其他人过来,他又何尝不知道?

    好在唐明白没等多久,东北角的天空出现了一道裂缝,一黑一白的两个道人撕破空间进来了。

    听风真人一甩臂中的一把青绿拂尾,当即降下一场瓢泼的大雨。雨水落处,浓雾大作,岩浆匪夷所思地冷却成石块,不一会儿这场大雨便将岩浆海洋缩小到一个肉眼可越的小圈之中,如同一眼湖泊。

    石长空则是飞至唐明白身边,与他交谈了几句,接过两具鲜血淋漓的身体,收进了一截精美的竹筒保管起来。

    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阻拦,只是保留着附近地盘的热度,微笑看着空中的两个老道:“长空,长韫,你们终于来了。”

    石长空听到后身子一僵,向来仙风道骨的他忽然浸染了一分世俗老人的萧索和佝偻。他神色复杂地与地上的少年对视,恍惚间感觉回到了过去。纵然身体已不是百年前的身体,但那双奇特的眼瞳,熟悉的威严、桀骜、愠怒,依然在岁月长河中弥留,仿佛是从当年看到现今。

    听风真人则毫不保留地现出一副厌恶憎恨脸色,“郑非怜!你怎还敢现身!”

    “长韫,你还是老样子,对师兄怎这般无礼?”被唤作“郑非怜”的少年不留情面地嗤笑道。

    “胡言乱语,狂妄不堪!我倒要看看,你凭借这副身体,区区世界境又能翻起什么浪来!今天我就将你收了!”听风真人怒火难压,猛地一甩拂尘,青流化作巨龙摆尾而去,过处盈盈绿草,生机盎然。

    沈长韫即听风真人的原名,石长空的师弟。

    世间都道曾经的玄微九子只余石长空一人,鲜有人知沈长韫也安然活下。只是沈长韫没为外人道,只题一名“听风真人”行走世间,一手“听风化雨”造福世人。他的几个徒弟也不知道他就是沈长韫,只知道尊师来自太玄玄微。

    他想就让“沈长韫”永远死掉吧。

    听风真人修的是“长生道”,在玄微所习的是《长生经》,一把拂尘名叫“春雨”,取世间草木而成。长生道和长生经在仙门、在玄微是烂大街的东西,隐姓埋名后不需要特地隐藏,只是“春雨”比较招眼,他不时常用,只供在道观中。

    倒不是说长生道和《长生经》不好,仙门中能够广罗普及的不可能是差东西,只是看个人参悟不同罢了,该得证之人自然能够得证。

    郑非怜也不示弱,巨爪一抬,从岩浆中爬出一只怪异的力士,头顶长着一对傲然的尖角。长角力士一把捍住雨龙,与它缠斗,打得难分难解。

    “你瞧你,这么多年过去,脾气怎么愈发暴躁了。”郑非怜笑道,“以前还是个只会跟在长风后面的小毛孩。”

    听风真人目光一厉,雨龙也随之咆哮得震天撼地,力士被丢出老远。雨龙带着怒火俯冲到郑非怜的头顶,郑非怜抬手一拍,便将雨龙如同小毛虫一样拍到一边。

    郑非怜再次嘲笑道:“长韫,别费力气了,一百年前你打不过我,如今还是打不过我的。”

    他转向石长空道:“长空,那只小凤是你的徒弟?”石长空默不作声,郑非怜嘴角一撇,声音忽然一冷,“我没猜错的话,那小姑娘可是长信的后人?”石长空袖下的拳头紧了几分,可立马又松开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郑非怜已经认出来了,再不愿承认也无济于事。

    “哈哈哈,好啊!好!我与长信缘分真是深缠,今天只想来夺个君巽,没想到遇见他的后人!”少年抚掌大笑,“看来山野当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可留她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期望着她来感谢杀了亲生父母的自己吗?真是愚蠢!”

    他又带着几分警告冲石长空喊道,“长空!我今日饶了她一命,好好护着她!可别再让长信的血脉死绝在我手上了!”

    石长空叹了一口气,今日的的确确是造化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陆羡出门寻找本命灵物会遇到这等事情。可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暗自侥幸,郑非怜蛰伏多年终于再次露面了,否则等他再次悄悄颠覆仙门,一切都晚了。

    “今天来,我本意并不想打架,”郑非怜道,“最后一个人也到了,我就将事情与你们说了罢。”

    郑非怜话音刚落,另一边的天空中渗出几丝冰寒的白气。空间内温度骤然下降,他脚下最后的岩浆池塘终于也被冻上了,不知是来者实力强劲,还是他放弃维持了。

    一个雪白的影子从踏空而来,白衣白靴,白发白眉,怀中抱着一朵枯萎的白花,神色漠然,目光低询,修长的雪白睫毛遮住大半,晶莹超然的白色,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从雪神峰来的掌门尊者静静地看着郑非怜。

    “终于齐全了,隐、雪神后人、玄微子……”郑非怜目光一一地从四人身上移过,最后落在石长空身上,“虽然还少了几位,但也无碍。本来我倒想暗地继续我的计划,今朝碰上了,那便放到明面上来。长空,去告诉周心陌!去告诉仙道阁!去告诉整个仙门!我当年未竟的事业,今日必定完成。谁也救不了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他说话的时候双臂大张,目光炽热,虽然是一副孩童的身躯,但并不可笑,只让人觉得恶寒,一如恶神的宣告,要世人认真聆听。

    他脚下的冰层深处红光再度显现,岩浆骤然喷发,吞没了他的身躯,他的声音也越发渺远,“对了,给你们提个醒,回去之后去千岛湖看看,那里应该十分热闹。”

    声音飘落,岩浆渐熄,郑非怜离开了,并没有人阻止他。

    暗红的天空随之褪去,沙漠终于露出了真正面目,岩浆肆虐过后的痕迹是大地狰狞的伤疤,只是无需多久,这片焦土黑石就会被黄沙再次淹没,抚平伤疤。

    只有一张猫脸半面掉落在地。

    ……

    聂风月正迎着阳光观赏一瓶淡金的血液,身后的山中古楼传来一声轻响,有人道了句:“我回来了。”

    古楼内部空间十分明亮宽敞,装修得也极其精致,看起来像一座引地火的丹房,中间立有一座古朴的药鼎,总体给人一种一位丹药大师隐居之地的感觉。聂风月走进道:“昨日一刻,今日半时,这几天你就不要借舍了,以免让人怀疑,那孩子的身体也承受不住。”

    “知道,我休息一会儿,辛苦你了。”

    聂风月点点头,随手将血液放在桌上,便不去理会,走到二楼。

    二楼清香涌动,遍地点着长生烛,灯火通明。长生烛围绕着的一座白玉棺,玉棺并未封盖。聂风月跨过自成阵势的长生烛,走到白玉棺边。棺内四角亦各自点着一个烛火,棺底垫的是名贵的丝绸锦缎。

    躺着的是一具女尸,身边铺满了玉器和香草。

    女尸生得一副天仙美貌,眉心一点朱砂出尘清逸。胴体皮肤红润光泽,吹弹可破,富有活力,若不是她胸口毫无起伏,直教人怀疑这就是个活人。

    聂风月伸手去抚女尸脸庞,神色哀伤,又含爱意:“师父。”

    从玉棺之后的轩窗看去,天际有一座巍峨的云雾山脉,那是太玄门的太华山。

    太玄门山门之下,一个身着红色道袍的小道童呼哧呼哧地爬上山梯,守门的两个弟子见了,笑道:“小师弟你回来了?山下好玩吗?”

    道童抹了抹额头的汗,欣喜道:“好玩!糖葫芦也好吃!只是我买的玩具丢了!”

    “哈哈哈,”守门弟子大笑,“快回观吧,虽然言执师叔不在,但也不要太调皮了,否则我就告到师姐那里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多谢师兄!”那小道童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进山门牌坊。

    他是趁这几天师父不在、师姐闭关,好生哄骗大师兄去山下的。大师兄熬不过吵闹,只得给了他一些钱币,交代两个守门弟子,放他下山玩去。

    日落斜阳,太华山下的小镇上逐渐冷清,商贩香客们都开始归家,面具小商推车上的几排面具摇摇晃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