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深秋将至
1.
夜深了，赵王将自己寝宫内外的大小侍卫、太监纷纷遣走，唯独留下公孙寕一人相与坐与中庭。
“明日便是大朝会了。”赵王看着头上的星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王上，吕子讲过，今夜会来商讨定策，王上大可不必担忧。”公孙寕坐在赵王身旁的石阶上，此处王宫并无别人，赵王与公孙寕也不再忌讳君臣之别，只像两个老友，兀自坐着聊闲天一样。
论起来，公孙寕的年龄足以当赵王的父亲了，当初惠文王崩，临终便将年幼的赵丹托付给自己，并且跟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王后芈蘅和相国昭文，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幼的太子丹已经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赵王，可公孙寕始终也想不明白，明明先王是忌惮王后和相国的，可又为什么要将宗室族长由芈蘅代领……
“公孙先生，”赵王丹默默仰望星空，突然问了公孙寕一句：“如果此番送秦质子归国一事不成，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公孙寕半晌没有回话，终于，他长呼一口气，说道：“长平一战，赵国十五岁以上男儿几乎断绝，宗室那边早有废立之意，听说……听说相国前一阵子命人将您的弟弟，长安君从齐国接回来了……”
赵王丹苦笑一声：“寡人早已是赵国的罪人，便是被宗族废为庶人也并无怨言，只是一想到长安君年纪还小，这下势必要沦为太后的傀儡了。”
“王上，长平大败，非战之罪，更非王上之过，只不过是朝中佞臣作梗，危亡之际群臣尚党同伐异，此等情势并非王上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之局面……”
“先不说这些了，三国攻秦已有些时日了吧。”
“回王上，这次赵、魏、楚联合攻秦，从商於之战算起，已有四年零三个月，若从邯郸之围算起，则已有八年之久了。如今秦军固守函谷关，似有后继乏力之势，只要三国联军不撤，秦国撑不了多久了。”
“倘若如此，此时释放秦质子归国，朝中会是什么态度。”赵王丹回头看着公孙寕问道。
“大抵以相国为首的臣工们，会拼死反对吧。眼下攻秦战局形势一片大好，无论如何也没有在此时与秦国交好的理由……”
“是啊，战局一片大好，那公孙先生您又为何在质子这件事上如此支持寡人呢……”
“因为臣知道，秦国或许是赵国的大敌，但是秦国无论如何也不能亡在这次三国攻秦之时，否则，赵国危矣，王上危矣。”
“就像吕子之前说的那样？”
“没错，赵国真正的危急存亡之时并不在长平大败，也不在邯郸之围，而是在现在。赵魏楚三国联军，虽然名义上是三国，但是实际上赵国能提供的不论是兵力还是粮草辎重，都完全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大战，前些日子韩国那边也有动静了，说是打算加入联军一同攻秦，结果直接被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拒绝了，连国书都被退了回去，王上认为这是何故？”
赵丹思索了一番，答道：“依寡人之见，韩国早已穷兵黩武，申不害变法失败之后，更是一蹶不振国力大衰，如今突然愿意加入联军一同攻秦，无非是看准了此番秦国必败，打算战胜之后分一杯羹而已，魏无忌深知此道，到手的肥肉怎么忍心分给他人，退还国书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没错，到手的肥肉是不会随意分给他人的，尤其是对方此时国力虚弱不足为惧的时候。”说到此处，公孙寕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
2.
“公孙大人何故发愁啊。”墙角突然传来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院内两人听的清楚。
赵王丹和公孙寕赶紧抬头观望，墙角处慢慢走出一人，借着月光一看正是吕不韦。
吕不韦此时换了一身装扮，穿着褐色的粗布，还带了一顶掩人耳目的斗笠。吕不韦用手将斗笠一抬，让二人清楚地看清自己的面貌。此时公孙寕也从内殿之中取出三张坐垫，铺在庭院当中。
“吕先生可算来了，教寡人好等！”赵王丹立即起身相迎，没走出两步，却看见吕不韦身后还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赵王丹似有些疑虑，伸手微微指了指那孩子，看着吕不韦：“吕先生，这……”
吕不韦摆摆手示意赵王不必在意，牵着这小孩的手就来到了二人面前：“赵王平时就寝前洗澡吗？”
被吕不韦突然这么一问，赵王丹也有些懵：“嗯，平日是洗的，不过明天就是大朝会，寡人实在是没什么困意……”
“那可否知会后面烧一桶水来，洗澡用。”
“洗澡？给谁？”
吕不韦将那孩子从身后领了出来：“还能给谁，给他呗。”
这下赵王丹才近距离的看了看这孩子，七八岁年龄，很瘦，衣衫破烂头发污垢，但是满脸脏泥的脸上却有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
赵王丹不在多问什么，差人去后房生炉烧水去了。随即三人在庭中落座。
“这孩子莫非就是……”一旁的公孙寕好像看出了什么，连忙问道。
“不是，秦国质于赵国的公子名叫异人，现年也得有三十多了，这孩子不是秦国公子。”吕不韦好像看穿了公孙寕的猜测，直截了当的说明白了：“不过，虽然不是质子本人，但却是质子在赵国所生的孩子。”
听得此话，二人眼前一亮，不过随即公孙寕再次发问：“那吕先生此时带这孩子来是何用意？”
吕不韦并没有明说，反而反问道：“在赵国的记录中，秦国质于赵国的公子嬴异人，是何时失踪的？”
听闻此言的赵王丹甚是诧异，一旁公孙寕径直走到吕不韦面前：“实不相瞒，秦国公子异人的确已经不在赵国监视之下了……”
赵王丹更是惊异：“公孙先生，这是何时的事了？”
公孙寕面色沉重的对赵王丹讲到：“回王上，质子一事向来由中尉府负责，这事本不该由老臣告知王上的，奈何中尉郭开似乎是有意隐瞒着王上，只跟太后说了此事，我也是前日在清查宫内库府时，无意发现了疑似郭开呈给太后奏疏的刻本，不过事关重大，老臣心想此等重要机密怎么可能如此随意的散落于此，尚来不及核查，便没有跟王上汇报此事。今日吕先生提起，老臣便知此事多半为真。”
赵王丹听完面色更加凝重：“郭开直接将此事知会给了太后，看来明日他们要在这事上做文章。”
吕不韦微微点头：“公子异人的事情二位不用担心。”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硕大的玉珏。
赵王丹接过玉珏端详一番，这玉珏通体黑亮，借着月光还能看见上刻“异人”二字。“嗯，这的确是那位秦公子来赵时所携带的信物。”
吕不韦接着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能带着这么重要的信物，原因就是，秦国公子异人，其实已经死了。”
3.
此时。
中尉府内，昏暗的烛光下，草榻之上窝着一名白衣男子，而一旁却围着一圈身着锦衣的中尉府官吏，为首的便是那郭开，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那男子却仍是不为所动，静静地卧于榻上，熟视无睹。
郭开上前一步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听说最近不少人都想把你送回秦国去嘛，不知道这位秦国大公子知不知道这事啊？”
床榻上躺着的秦国公子正是异人，此时他故作镇静一言不发，身上的信物早已交给了吕不韦，这是他最后一搏了。原来他从未离开中尉府的视线，此番中尉郭开亲自前来抓他，他也知道一定是吕不韦那边有大动作了。
郭开见异人毫无反应，便也不再废话，令人将异人锁了：“好了大公子，这几日也闲的发慌了吧，跟我们去一趟邯郸宫如何？明日可有好戏看了。”
异人在被人推搡着出了茅屋的时候，眼神只朝着邯郸宫方向看了一眼:
“吕先生，这次只能靠你了……”
微风吹过，晚秋时节的夜微风是有些渗入人骨的，赵王丹便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夜深了，咱们进屋谈吧。”吕不韦率先起身，将一旁昏昏欲睡的孩子抱在怀里。公孙寕则给赵王丹披了一件大氅：“王上和吕先生先进内殿，老臣去看看水烧的如何了。”
赵王丹略一点头，便带着吕不韦进了自己的内殿。因为屏退了下人，赵王丹便亲自去点起了案几上的烛灯，吕不韦独自入座。
“明日的朝会上，我打算送这孩子作为质子返秦。”吕不韦毫不避讳的说道。
“吕先生说的的确有道理，眼下秦国公子已经身亡，只留下这么一个遗孤……”
“不，王上，公子异人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依然在郭开和相国手里，这件事恕不韦我只能告诉王上一人，而且还请王上明日朝会之上装作一无所知才行。”
赵王丹正诧异间，却听见门外脚步声杂乱，原来是公孙寕带着几名太监扛着烧好的热水来了。赵王丹看了看吕不韦，又指了指门外不远处正赶来的公孙寕：“就连公孙先生也？”
吕不韦俯身向前面对着赵王丹，压低声音说道：
“没错，就连公孙寕也不能知会。明日在朝会上，这个公子异人在王上的嘴里一定要是死的才行，只有死的公子异人才不会危害到王上您。”
赵王丹看着吕不韦，点了点头，随即公孙寕也带着烧好的水赶到了，一番折腾之后再次屏退了下人。吕不韦则起身围着木桶转了一圈，不由得笑出了声，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小孩说道：“正儿、这大桶别说给你洗澡了，就是把我们四个一块放进去煮了也绰绰有余啊。”说罢殿内立即充满了几人欢乐的笑声，将之前紧张不安的气氛冲扫的一干二净。
不一会，吕不韦伸手进了热水探了探水温：“嗯，这下好了，正儿，把衣服脱了。”言毕，一旁被称作正儿的小孩有些迟疑的看了看一旁的赵王丹与公孙寕，但还是依言脱了身上脏兮兮的麻布，吕不韦将其一把抱起，轻轻地在水桶中一探，问道：“怎么样，烫吗？”
小孩抬头看了看吕不韦，随即摇了摇头，吕不韦这才放心地将其放入木桶，并且安抚道：“那今天就在这先洗个热水澡吧，放心，这个地方十分安全，有着两位叔叔在，不会再有人来抓你的。”
听了这话，一直绷着紧张面孔的正儿才放下心来，开始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一旁的赵王丹似乎发现了什么，急忙凑到木桶旁指着桶中的正儿问吕不韦：
“吕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寡人看着好像是个女孩？”
吕不韦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回头看了赵王丹一眼：“都看见是姑娘了就回避回避呗。”
赵王丹当即老脸一红，急忙背过身去走到了帷帐后面，而公孙寕则立即反应过来：“老臣这就去给小公子弄些换洗衣服来。”
不过赵王丹立即神来：“不对啊吕先生，这公子异人若生的是个姑娘又如何以质子身份返秦？”
此时吕不韦一边认真的给正儿搓着背，一边答道：“这王上您就不用操心了，七八岁的孩子，若不是脱光了衣服给人看，旁人是看不出男女的，再说咱们正儿长得又英气。只要过了明日朝会这一关就行了，剩下的、不韦自有办法。”
月光映入殿内，照在了正在桶中泡着的正儿身上，她只是看着窗外，或许是在看着庭院，也或许是在看着星空，从她的眼神中并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是夜，邯郸宫内并不平静。
4.
清晨、卯时，一班臣工已聚集在了邯郸宫的正殿，不论赵王丹还是太后芈蘅此时都还未到，殿内稍有些喧哗。
人群中，相国昭文走到了中尉郭开身边：“郭大人别来无恙。”
郭开立即抬手还礼：“承蒙相国关心，小臣今日身体还行，只不过有些时候身体疲惫焦头烂额，说不定是感了风寒。”
昭文从不冷脸待人，此时脸上也带着淡笑：“若是风寒还则罢了，可别是什么疑难杂症，如若中尉大人不嫌弃，昭文府上还有些许名医，若是中尉有什么不适，尽管开口，昭文能帮到的一定上心。”
郭开笑道：“相国这真是折煞小臣了，小臣还不至于让这点小毛病吓到，这不、我这会早已痊愈了。”
昭文听了这话，摸了把胡子，饶是带着些意味的问道：“真的痊愈了，那、病根子可找着了？”
言毕，郭开立即俯身压低了嗓子说道：“可不是找着了，这会那病根子正在殿外押着呢，相国只要对在下使个眼色，在下立马把他送到相国面前来……”
说到这里，昭文立即摆手让郭开闭嘴了：“我知道了，现在暂时还用不到他，没我的命令别轻举妄动。”
郭开俯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而相国昭文则看着内殿的方向，脑海中却突然映出了昨日芈蘅的身影。
昭文心内一惊：“这等关头怎么想起那事来了，不过昨天见过芈蘅之后，自己一直也是心神不定……”
正思索着，赵王丹已经上了殿，原本喧闹的正殿，霎时安静了下来。
赵王丹落座之后，环视四下，群臣分坐两侧，让出了正殿中间的通道，相国昭文与中尉郭开领一班臣工坐在左侧，内史公孙寕则领另一班老臣坐在右侧。
赵王丹转头问向内臣：“臣工可都来齐了？”
“回王上，应到的大臣们都已来齐了。”
“哦、那宗室的老人们呢？”
未等内臣回话，坐在偏席上的几名锦衣华服的老人便出了声：“齐啦，今年北郡侯身子不适，来不了、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能来了。”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但声音依旧浑厚，是先王的先王，也就是赵武灵王的胞弟上原侯，眼下宗室之中除了名义上的族长太后芈蘅，威望最高的就是这个上原侯了，上原侯虽然对赵丹这个年轻的赵王早有所不满，不过好在同样也对身为外姓却握着族长权利的芈蘅不那么感冒，可以说这次朝会和芈蘅之间的争端，这位上原侯的偏向就显得尤为重要。
赵王丹见老人说话，立即点了点头致意，随即眼睛便瞟向了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席位，席位上面轻纱笼罩，正是太后芈蘅的专席，不过此时轻纱下面是空的，芈蘅还没有来。
若是能赶在芈蘅来之前把质子的事情解决了是最好的、赵王丹是这么想的。
随即赵王丹回顾群臣，讲到：“今日大朝会中，寡人有一件较为要紧的事情，想与诸位贤臣商议……”
“王上，太后她老人家尚未入席，若是有什么重大事端，不若等太后入席之后，共同商议。”出言打断赵王丹说话的便是相国昭文，赵王丹早料到有这个老家伙在场，自己的事情是决计不会顺利的。
“相国大人，寡人也知道朝会若不等太后入席便开始确失礼数，不过此时关系重大，情况紧急，就先占用诸位贤臣一些时间，尽早把这事解决了才好不是吗。”
赵王丹早料到昭文会出言阻挠，这番话截得定要让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果然，底下的群臣也有些窃窃私语，认为尽早解决了这桩事比较妥当。
赵王丹见此时殿内时机已经成熟，便没等昭文再度开口，立即说道：“众所周知，前段时间秦王驾崩，而秦国太子安国君年事已高，且并未立世子，而如今正好秦国在我赵国所质公子嬴异人正好系安国君所出，寡人认为我赵国应当借此机会送公子异人归秦，扶立为太子，依诸位之见如何？”
话音刚落，昭文的声音便立即传来：“臣不解！”
群臣刚听完赵王丹所描述，正欲商讨之时，昭文突然出声打断，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昭文接着说道：“臣不解有三。虽然赵与秦两国近年来连年大战，尤其长平与邯郸之役后，我赵国国力大衰，军力锐减，确有不敌秦国之态，然继魏国公子魏无忌领兵伐秦以来，短短数年，合纵攻秦之势已成，我赵国并不需多花力气，只需假以时日，秦国便要土崩瓦解于六国猛攻之下，而我赵国与秦国接壤，到时秦国北境与河西之地我赵国唾手可得，此时求和于秦，与理不通、于利不合矣，此其一。”昭文说完一点，稍稍抬头看了看四下，此番发言切中要害，群臣之中并无异议。
随后昭文稍作停顿继续说道：“秦国太子安国君虽年事已高，但其膝下子嗣甚多，秦国宗法讲究嫡出，秦质子异人若是嫡子，储君之位尚且有数名同胞兄弟与其相争，更何况嬴异人仅一侧嫔所出，于安国君而言嬴异人实乃质于他国之庶子而已，即便返秦亦无可能册封储君，而赵国此时释放质子归秦无异于同将来真正的秦国储君撕破面皮，此举实属百害而无一利也，此其二。”昭文这第二点说完，朝中群臣皆俯首称道，就连资历最老的上原侯也捋着胡须点起了头。
“最后一点，”昭文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卫国狂士吕不韦，实乃一势利之徒，贩夫走卒出身，无非是在宋国靠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陡然而富，其人向来出言不逊、哗众取宠，此番竟献于我王此等下策，其心昭然若揭，我王万不可信此宵小之徒的势利之言。此其三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赵王丹也只是坐在主席之上克制情绪，昭文此番言论可以说条理分明无懈可击，眼下只有相信吕不韦能够出奇制胜，挽回败局了。
正殿内正喧哗着，只听得内殿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惊得群臣都噤声了。那略带着一丝慵懒而又吐露着威严的声音说道：
“看来我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如今已经能抛开我这个太后自己开始大朝会，看来要不了多久，就用不着我这个太后了。”
(本章完)
夜深了，赵王将自己寝宫内外的大小侍卫、太监纷纷遣走，唯独留下公孙寕一人相与坐与中庭。
“明日便是大朝会了。”赵王看着头上的星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王上，吕子讲过，今夜会来商讨定策，王上大可不必担忧。”公孙寕坐在赵王身旁的石阶上，此处王宫并无别人，赵王与公孙寕也不再忌讳君臣之别，只像两个老友，兀自坐着聊闲天一样。
论起来，公孙寕的年龄足以当赵王的父亲了，当初惠文王崩，临终便将年幼的赵丹托付给自己，并且跟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王后芈蘅和相国昭文，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幼的太子丹已经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赵王，可公孙寕始终也想不明白，明明先王是忌惮王后和相国的，可又为什么要将宗室族长由芈蘅代领……
“公孙先生，”赵王丹默默仰望星空，突然问了公孙寕一句：“如果此番送秦质子归国一事不成，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
公孙寕半晌没有回话，终于，他长呼一口气，说道：“长平一战，赵国十五岁以上男儿几乎断绝，宗室那边早有废立之意，听说……听说相国前一阵子命人将您的弟弟，长安君从齐国接回来了……”
赵王丹苦笑一声：“寡人早已是赵国的罪人，便是被宗族废为庶人也并无怨言，只是一想到长安君年纪还小，这下势必要沦为太后的傀儡了。”
“王上，长平大败，非战之罪，更非王上之过，只不过是朝中佞臣作梗，危亡之际群臣尚党同伐异，此等情势并非王上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之局面……”
“先不说这些了，三国攻秦已有些时日了吧。”
“回王上，这次赵、魏、楚联合攻秦，从商於之战算起，已有四年零三个月，若从邯郸之围算起，则已有八年之久了。如今秦军固守函谷关，似有后继乏力之势，只要三国联军不撤，秦国撑不了多久了。”
“倘若如此，此时释放秦质子归国，朝中会是什么态度。”赵王丹回头看着公孙寕问道。
“大抵以相国为首的臣工们，会拼死反对吧。眼下攻秦战局形势一片大好，无论如何也没有在此时与秦国交好的理由……”
“是啊，战局一片大好，那公孙先生您又为何在质子这件事上如此支持寡人呢……”
“因为臣知道，秦国或许是赵国的大敌，但是秦国无论如何也不能亡在这次三国攻秦之时，否则，赵国危矣，王上危矣。”
“就像吕子之前说的那样？”
“没错，赵国真正的危急存亡之时并不在长平大败，也不在邯郸之围，而是在现在。赵魏楚三国联军，虽然名义上是三国，但是实际上赵国能提供的不论是兵力还是粮草辎重，都完全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大战，前些日子韩国那边也有动静了，说是打算加入联军一同攻秦，结果直接被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拒绝了，连国书都被退了回去，王上认为这是何故？”
赵丹思索了一番，答道：“依寡人之见，韩国早已穷兵黩武，申不害变法失败之后，更是一蹶不振国力大衰，如今突然愿意加入联军一同攻秦，无非是看准了此番秦国必败，打算战胜之后分一杯羹而已，魏无忌深知此道，到手的肥肉怎么忍心分给他人，退还国书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没错，到手的肥肉是不会随意分给他人的，尤其是对方此时国力虚弱不足为惧的时候。”说到此处，公孙寕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口气。
2.
“公孙大人何故发愁啊。”墙角突然传来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院内两人听的清楚。
赵王丹和公孙寕赶紧抬头观望，墙角处慢慢走出一人，借着月光一看正是吕不韦。
吕不韦此时换了一身装扮，穿着褐色的粗布，还带了一顶掩人耳目的斗笠。吕不韦用手将斗笠一抬，让二人清楚地看清自己的面貌。此时公孙寕也从内殿之中取出三张坐垫，铺在庭院当中。
“吕先生可算来了，教寡人好等！”赵王丹立即起身相迎，没走出两步，却看见吕不韦身后还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赵王丹似有些疑虑，伸手微微指了指那孩子，看着吕不韦：“吕先生，这……”
吕不韦摆摆手示意赵王不必在意，牵着这小孩的手就来到了二人面前：“赵王平时就寝前洗澡吗？”
被吕不韦突然这么一问，赵王丹也有些懵：“嗯，平日是洗的，不过明天就是大朝会，寡人实在是没什么困意……”
“那可否知会后面烧一桶水来，洗澡用。”
“洗澡？给谁？”
吕不韦将那孩子从身后领了出来：“还能给谁，给他呗。”
这下赵王丹才近距离的看了看这孩子，七八岁年龄，很瘦，衣衫破烂头发污垢，但是满脸脏泥的脸上却有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气。
赵王丹不在多问什么，差人去后房生炉烧水去了。随即三人在庭中落座。
“这孩子莫非就是……”一旁的公孙寕好像看出了什么，连忙问道。
“不是，秦国质于赵国的公子名叫异人，现年也得有三十多了，这孩子不是秦国公子。”吕不韦好像看穿了公孙寕的猜测，直截了当的说明白了：“不过，虽然不是质子本人，但却是质子在赵国所生的孩子。”
听得此话，二人眼前一亮，不过随即公孙寕再次发问：“那吕先生此时带这孩子来是何用意？”
吕不韦并没有明说，反而反问道：“在赵国的记录中，秦国质于赵国的公子嬴异人，是何时失踪的？”
听闻此言的赵王丹甚是诧异，一旁公孙寕径直走到吕不韦面前：“实不相瞒，秦国公子异人的确已经不在赵国监视之下了……”
赵王丹更是惊异：“公孙先生，这是何时的事了？”
公孙寕面色沉重的对赵王丹讲到：“回王上，质子一事向来由中尉府负责，这事本不该由老臣告知王上的，奈何中尉郭开似乎是有意隐瞒着王上，只跟太后说了此事，我也是前日在清查宫内库府时，无意发现了疑似郭开呈给太后奏疏的刻本，不过事关重大，老臣心想此等重要机密怎么可能如此随意的散落于此，尚来不及核查，便没有跟王上汇报此事。今日吕先生提起，老臣便知此事多半为真。”
赵王丹听完面色更加凝重：“郭开直接将此事知会给了太后，看来明日他们要在这事上做文章。”
吕不韦微微点头：“公子异人的事情二位不用担心。”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硕大的玉珏。
赵王丹接过玉珏端详一番，这玉珏通体黑亮，借着月光还能看见上刻“异人”二字。“嗯，这的确是那位秦公子来赵时所携带的信物。”
吕不韦接着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能带着这么重要的信物，原因就是，秦国公子异人，其实已经死了。”
3.
此时。
中尉府内，昏暗的烛光下，草榻之上窝着一名白衣男子，而一旁却围着一圈身着锦衣的中尉府官吏，为首的便是那郭开，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那男子却仍是不为所动，静静地卧于榻上，熟视无睹。
郭开上前一步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听说最近不少人都想把你送回秦国去嘛，不知道这位秦国大公子知不知道这事啊？”
床榻上躺着的秦国公子正是异人，此时他故作镇静一言不发，身上的信物早已交给了吕不韦，这是他最后一搏了。原来他从未离开中尉府的视线，此番中尉郭开亲自前来抓他，他也知道一定是吕不韦那边有大动作了。
郭开见异人毫无反应，便也不再废话，令人将异人锁了：“好了大公子，这几日也闲的发慌了吧，跟我们去一趟邯郸宫如何？明日可有好戏看了。”
异人在被人推搡着出了茅屋的时候，眼神只朝着邯郸宫方向看了一眼:
“吕先生，这次只能靠你了……”
微风吹过，晚秋时节的夜微风是有些渗入人骨的，赵王丹便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夜深了，咱们进屋谈吧。”吕不韦率先起身，将一旁昏昏欲睡的孩子抱在怀里。公孙寕则给赵王丹披了一件大氅：“王上和吕先生先进内殿，老臣去看看水烧的如何了。”
赵王丹略一点头，便带着吕不韦进了自己的内殿。因为屏退了下人，赵王丹便亲自去点起了案几上的烛灯，吕不韦独自入座。
“明日的朝会上，我打算送这孩子作为质子返秦。”吕不韦毫不避讳的说道。
“吕先生说的的确有道理，眼下秦国公子已经身亡，只留下这么一个遗孤……”
“不，王上，公子异人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而且还依然在郭开和相国手里，这件事恕不韦我只能告诉王上一人，而且还请王上明日朝会之上装作一无所知才行。”
赵王丹正诧异间，却听见门外脚步声杂乱，原来是公孙寕带着几名太监扛着烧好的热水来了。赵王丹看了看吕不韦，又指了指门外不远处正赶来的公孙寕：“就连公孙先生也？”
吕不韦俯身向前面对着赵王丹，压低声音说道：
“没错，就连公孙寕也不能知会。明日在朝会上，这个公子异人在王上的嘴里一定要是死的才行，只有死的公子异人才不会危害到王上您。”
赵王丹看着吕不韦，点了点头，随即公孙寕也带着烧好的水赶到了，一番折腾之后再次屏退了下人。吕不韦则起身围着木桶转了一圈，不由得笑出了声，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小孩说道：“正儿、这大桶别说给你洗澡了，就是把我们四个一块放进去煮了也绰绰有余啊。”说罢殿内立即充满了几人欢乐的笑声，将之前紧张不安的气氛冲扫的一干二净。
不一会，吕不韦伸手进了热水探了探水温：“嗯，这下好了，正儿，把衣服脱了。”言毕，一旁被称作正儿的小孩有些迟疑的看了看一旁的赵王丹与公孙寕，但还是依言脱了身上脏兮兮的麻布，吕不韦将其一把抱起，轻轻地在水桶中一探，问道：“怎么样，烫吗？”
小孩抬头看了看吕不韦，随即摇了摇头，吕不韦这才放心地将其放入木桶，并且安抚道：“那今天就在这先洗个热水澡吧，放心，这个地方十分安全，有着两位叔叔在，不会再有人来抓你的。”
听了这话，一直绷着紧张面孔的正儿才放下心来，开始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一旁的赵王丹似乎发现了什么，急忙凑到木桶旁指着桶中的正儿问吕不韦：
“吕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寡人看着好像是个女孩？”
吕不韦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回头看了赵王丹一眼：“都看见是姑娘了就回避回避呗。”
赵王丹当即老脸一红，急忙背过身去走到了帷帐后面，而公孙寕则立即反应过来：“老臣这就去给小公子弄些换洗衣服来。”
不过赵王丹立即神来：“不对啊吕先生，这公子异人若生的是个姑娘又如何以质子身份返秦？”
此时吕不韦一边认真的给正儿搓着背，一边答道：“这王上您就不用操心了，七八岁的孩子，若不是脱光了衣服给人看，旁人是看不出男女的，再说咱们正儿长得又英气。只要过了明日朝会这一关就行了，剩下的、不韦自有办法。”
月光映入殿内，照在了正在桶中泡着的正儿身上，她只是看着窗外，或许是在看着庭院，也或许是在看着星空，从她的眼神中并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是夜，邯郸宫内并不平静。
4.
清晨、卯时，一班臣工已聚集在了邯郸宫的正殿，不论赵王丹还是太后芈蘅此时都还未到，殿内稍有些喧哗。
人群中，相国昭文走到了中尉郭开身边：“郭大人别来无恙。”
郭开立即抬手还礼：“承蒙相国关心，小臣今日身体还行，只不过有些时候身体疲惫焦头烂额，说不定是感了风寒。”
昭文从不冷脸待人，此时脸上也带着淡笑：“若是风寒还则罢了，可别是什么疑难杂症，如若中尉大人不嫌弃，昭文府上还有些许名医，若是中尉有什么不适，尽管开口，昭文能帮到的一定上心。”
郭开笑道：“相国这真是折煞小臣了，小臣还不至于让这点小毛病吓到，这不、我这会早已痊愈了。”
昭文听了这话，摸了把胡子，饶是带着些意味的问道：“真的痊愈了，那、病根子可找着了？”
言毕，郭开立即俯身压低了嗓子说道：“可不是找着了，这会那病根子正在殿外押着呢，相国只要对在下使个眼色，在下立马把他送到相国面前来……”
说到这里，昭文立即摆手让郭开闭嘴了：“我知道了，现在暂时还用不到他，没我的命令别轻举妄动。”
郭开俯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而相国昭文则看着内殿的方向，脑海中却突然映出了昨日芈蘅的身影。
昭文心内一惊：“这等关头怎么想起那事来了，不过昨天见过芈蘅之后，自己一直也是心神不定……”
正思索着，赵王丹已经上了殿，原本喧闹的正殿，霎时安静了下来。
赵王丹落座之后，环视四下，群臣分坐两侧，让出了正殿中间的通道，相国昭文与中尉郭开领一班臣工坐在左侧，内史公孙寕则领另一班老臣坐在右侧。
赵王丹转头问向内臣：“臣工可都来齐了？”
“回王上，应到的大臣们都已来齐了。”
“哦、那宗室的老人们呢？”
未等内臣回话，坐在偏席上的几名锦衣华服的老人便出了声：“齐啦，今年北郡侯身子不适，来不了、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能来了。”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但声音依旧浑厚，是先王的先王，也就是赵武灵王的胞弟上原侯，眼下宗室之中除了名义上的族长太后芈蘅，威望最高的就是这个上原侯了，上原侯虽然对赵丹这个年轻的赵王早有所不满，不过好在同样也对身为外姓却握着族长权利的芈蘅不那么感冒，可以说这次朝会和芈蘅之间的争端，这位上原侯的偏向就显得尤为重要。
赵王丹见老人说话，立即点了点头致意，随即眼睛便瞟向了自己身旁的另一个席位，席位上面轻纱笼罩，正是太后芈蘅的专席，不过此时轻纱下面是空的，芈蘅还没有来。
若是能赶在芈蘅来之前把质子的事情解决了是最好的、赵王丹是这么想的。
随即赵王丹回顾群臣，讲到：“今日大朝会中，寡人有一件较为要紧的事情，想与诸位贤臣商议……”
“王上，太后她老人家尚未入席，若是有什么重大事端，不若等太后入席之后，共同商议。”出言打断赵王丹说话的便是相国昭文，赵王丹早料到有这个老家伙在场，自己的事情是决计不会顺利的。
“相国大人，寡人也知道朝会若不等太后入席便开始确失礼数，不过此时关系重大，情况紧急，就先占用诸位贤臣一些时间，尽早把这事解决了才好不是吗。”
赵王丹早料到昭文会出言阻挠，这番话截得定要让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果然，底下的群臣也有些窃窃私语，认为尽早解决了这桩事比较妥当。
赵王丹见此时殿内时机已经成熟，便没等昭文再度开口，立即说道：“众所周知，前段时间秦王驾崩，而秦国太子安国君年事已高，且并未立世子，而如今正好秦国在我赵国所质公子嬴异人正好系安国君所出，寡人认为我赵国应当借此机会送公子异人归秦，扶立为太子，依诸位之见如何？”
话音刚落，昭文的声音便立即传来：“臣不解！”
群臣刚听完赵王丹所描述，正欲商讨之时，昭文突然出声打断，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昭文接着说道：“臣不解有三。虽然赵与秦两国近年来连年大战，尤其长平与邯郸之役后，我赵国国力大衰，军力锐减，确有不敌秦国之态，然继魏国公子魏无忌领兵伐秦以来，短短数年，合纵攻秦之势已成，我赵国并不需多花力气，只需假以时日，秦国便要土崩瓦解于六国猛攻之下，而我赵国与秦国接壤，到时秦国北境与河西之地我赵国唾手可得，此时求和于秦，与理不通、于利不合矣，此其一。”昭文说完一点，稍稍抬头看了看四下，此番发言切中要害，群臣之中并无异议。
随后昭文稍作停顿继续说道：“秦国太子安国君虽年事已高，但其膝下子嗣甚多，秦国宗法讲究嫡出，秦质子异人若是嫡子，储君之位尚且有数名同胞兄弟与其相争，更何况嬴异人仅一侧嫔所出，于安国君而言嬴异人实乃质于他国之庶子而已，即便返秦亦无可能册封储君，而赵国此时释放质子归秦无异于同将来真正的秦国储君撕破面皮，此举实属百害而无一利也，此其二。”昭文这第二点说完，朝中群臣皆俯首称道，就连资历最老的上原侯也捋着胡须点起了头。
“最后一点，”昭文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卫国狂士吕不韦，实乃一势利之徒，贩夫走卒出身，无非是在宋国靠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陡然而富，其人向来出言不逊、哗众取宠，此番竟献于我王此等下策，其心昭然若揭，我王万不可信此宵小之徒的势利之言。此其三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赵王丹也只是坐在主席之上克制情绪，昭文此番言论可以说条理分明无懈可击，眼下只有相信吕不韦能够出奇制胜，挽回败局了。
正殿内正喧哗着，只听得内殿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惊得群臣都噤声了。那略带着一丝慵懒而又吐露着威严的声音说道：
“看来我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如今已经能抛开我这个太后自己开始大朝会，看来要不了多久，就用不着我这个太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