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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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个得意的坏笑

    一九九〇年秋天,汪老伯病重,汪宜昆回昆明看父亲。罗晋滇从机场把汪宜昆接到省第一医院汪老伯的病房。

    这是一间两个人的病房,用布帘将两个床位分开。汪老伯一直有哮喘病,后来发展到肺气肿,因这几天昆明突然降温,他感冒,感觉很难受到医院看急诊,被收下来住院,两天后出现呼吸困难,这会儿他躺在床上显得很虚弱。

    汪宜昆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轻声呼喊父亲。

    汪老伯睁开眼睛,见是儿子,挣扎着要坐起来。

    汪宜昆安慰父亲说道:“爸,躺着吧,躺着好点。”

    汪老伯放弃挣扎,躺下去,说:“我没事的,不用你回来看我,你回北京去吧,我知道你工作忙,别影响你的工作。”

    三年前,汪宜昆研究生毕业后,分到北京一家设计院。在设计院的第一年,深圳某四星级酒店设计招标,他们设计院中标,说是集体设计,实际这是他的作品。去年,北京某大学昌平新校区设计方案全国招标,汪宜昆匿名投稿,一举中标,这在设计院引起轰动,一个才来的小年轻,没干几年竟然走到诸多老设计师前面了,让人又爱又恨。

    汪宜昆说:“我的工作没有那么忙,不会受影响的,你安心治疗。一定要把病治好。”

    “我没事的。最近你的工作怎么样?”

    罗晋滇插话说:“汪老伯,现在汪宜昆要回他读研的学校了,去建筑系院当副主任。”这是他路上听汪宜昆说的。

    “不在设计院了?还能搞设计吗?”

    汪宜昆说:“放心,还能搞。”

    罗晋滇说:“这是当领导了,还可以带学生,将来桃李满天下。”

    汪老伯有气无力地问:“这是进步了?”

    罗晋滇说:“对,又进步了。”

    汪老伯说:“好,小昆,我就知道你会进步的。”

    汪宜昆听医生说父亲的病很重,昆明医院治疗上没有很好的办法。说:“爸,要不要到北京去住院?”

    这三年中,汪宜昆接父亲到北京住过,可是父亲总说气候不习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住几天就闹着回昆明。汪宜昆和妻子也没办法。

    汪老伯摇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住院挺好的。你进步就好。”

    罗晋滇说:“是呀,汪宜昆这是三十三岁当副主任,很少见的。”

    汪老伯脸上闪过一个得意的坏笑,这是那种自己的诡计终于成功的坏笑。

    汪宜昆陪了父亲一周,听医生说尽管病得很重,但是没有大危险,只有慢慢治疗。于是,他回北京。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回北京的第三天父亲病情恶化,他急忙请假回昆明,在他赶往首都机场的路上,他接到罗晋滇的电话,父亲病逝了。

    汪宜昆办理父亲的后事。那个陪伴他这么多年的父亲,那个他认为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变成了一个冰冷的躯体,不会走动,不会说话,不会呼吸。在灵床上的父亲,鼻孔和嘴角有流过血的痕迹,如果是受伤,这样的内出血该是多么严重的伤,父亲该有多痛,但是这是比内出血更严重,这不是受伤,是去世了,不会再感到痛了。汪宜昆很难接受,上次病床上的父亲还好好的,这么短的时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永远离开了汪宜昆,不会再给他电话,不会再给他笑脸,父子从此阴阳两隔。汪宜昆再也看不到父亲走来走去,再也无法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看电视,和父亲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到这个时候,汪宜昆才发现父亲离开了是那么可怕,父亲和母亲都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抛弃了自己,让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是那么孤独,那么可怜,那么无助,觉得自己就是冬夜中的一颗忽明忽暗的小星星,在浩瀚天河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弱,那么寒冷。

    汪宜昆不接受这个现实,他希望父亲不要离开,哪怕就是一直躺在床上,无法下床也行,他愿意永远伺候他,给他喂饭,给他翻身,给他擦洗身体。

    父亲的生命走到了终点,父亲的日历永远定格在这个日子上,父亲的钟表永远定格在这个刻度上。之后,父亲只是一盒骨灰,一个小小的坟茔,一块小小的墓碑。他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他喜欢的那些军用品,不再属于他了,他的房子、家具也不再属于他了。父亲最后一撒手,那些东西就全部不再属于他了,在这个世界上,属于他就是他坟茔下那块小小的土地。

    父亲这样平凡的小人物,退休后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生物属性,变成了一根无人注意的小草,社会不再联系他,不再需要他了,不再认为他还有价值,甚至觉得他是负担。这个世界上需要他的只有他的亲属,他活在亲属中间。现在他化为骨灰,生物属性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来过这个世界,但是,又如同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和几千年里,和秦汉唐宋,和宋元明清这些朝代里千千万万的人一模一样,没人知道他们的生平姓名,没人知道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来过。

    但是,此时汪宜昆不知道,父亲不会这样想,父亲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消失,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有汪宜昆这样一个儿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