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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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年华冬至宴(一)

    司书拿着那鸡翅木小捶轻轻地为谢文漪锤着腿部。



    谢文漪发了会子的呆,摇了摇头。



    单拿了一支镶金红丝剪子,漫不经心地剪着灯芯,只听得“兹……”的一声,爆出了一朵明亮而璀璨的灯花,那灯花恍若是元宵夜里燃的烟火炮儿,直直的窜上了天,照的顶上那浅驼色织三彩缠枝纹绢布垂下的穗子上一颗颗饱满的珍珠,那珍珠仿佛被惊到一般,一抖一抖的,红色的烛火映在珍珠光滑而圆润的表面上,跳跃着,实是光彩而华丽。



    谢文漪忽然想到:“瘦尽灯花又一宵”。



    侍棋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喜色:“恭喜小主,这爆灯花在宫里头儿可是极好的兆头呢!”



    司书垂手侍立于一旁,等侍棋说完了,才关切地道:“近来天儿越来越冷了,小主这病儿,怕是得捱过这个冬了,真真是替小主担心——”



    谢文漪搂着二人,笑吟吟地:“这倒还不打紧,”目光转向竹韵和一干内侍、宫女“要紧的啊,还是咱们主仆一心,博得一个‘其利断金’才好。”



    谢文漪兴趣上来:“司书——”



    司书转过来:“司书在,请问小主有何吩咐?”



    谢文漪大手一挥:“去!把我压在内室紫檀百宝嵌暗八仙立柜里黑漆描金云龙纹箱子底儿的一条月白色绣竹蝶纹宁绸大丝巾给我拿了来。”



    司书不明所以,但也还是去拿了。 



    谢文漪道:“可是得仔细着点儿!”



    司书一点头,转身进了内室。



    谢文漪将头扭向侍棋道:“侍棋,你去把阖宫的宫女、内侍们叫进来。”



    侍棋飞也似地,提着碧绿银丝边簟锦纹暗花裙儿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倒是乌喇喇的一伙人进了来,尽皆跪下请了安,便侍立在一旁。



    司书手捧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从内室转了出来,供上谢文漪倚着的花梨木夔龙式样的矮几、



    谢文漪将那包东西打开了来,露出些许白花花的银子,略微掂量了一下:一两黄金到钱庄去,倒可换得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又可换钱一贯,也是一千文,这儿有着六两白银,折合了算,也就只六千文罢了。长定宫阖宫上下也才只有宫女九个,内侍七个,除去竹韵和刘补竹两个品级较高者每月是二百五十文,较低品级者每月是二百文,谢文漪自己带进宫来的两名贴身侍女,也和竹韵、刘补竹一样——每月二百五十文,而谢文漪每月又有自己的宫份,满打满算,阖宫上下,每月宫女、内侍的宫份拼合在一块儿,也只三千八百文,倒也怪是可怜的。



    谢文漪算了算,便将整包银子丢给了竹韵:“竹韵,你领着他们到外边儿去分赏罢——看着给便好,定要一视同仁,可别轻视了谁,白白的惹人心生怨言,倒不肯用心办事了,也叫别宫的人笑话了去!”



    竹韵微微一屈膝,便领着人出去了分赏去了。



    过了一会儿,竹韵又转了进来,笑吟吟地:“小主——已经赏赐下去了,”又打开了丝巾,供上矮几:“倒还是小主大方了些个,怪道有福气,竟还剩了两千两百钱,等后儿冬至宴,怕是又要有赏赐了。”



    谢文漪吟吟笑道:“这钱乃身外之物,即生不带来,又死不带去——况且一年到头下来,自己辛辛苦苦的为主子们效力,到头来,自己的宫份却是这儿克扣、那儿减少的,倒教这些个儿奴才们怎能尽心尽力?倒还不如赏赐下去,教这些个儿奴才们记着主子恩典,不敢不办实事,办好又有赏,还博得个贤明、大方的名声。这样子,如何不好?”



    竹韵笑吟吟地看向谢文漪:“小主打算长远……”



    谢文漪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嗯……竹韵!记得后儿给我去给皇后娘娘告个假,就说我仍是小病不断,大病未了地,请回皇后娘娘见谅,后儿个‘冬至大宴’,就不去了……”



    竹韵点了点头,看向外边:“小主,现儿已是亥时①了,夜已深了,想必皇后娘娘早已歇息,明儿再回也不迟,倒还不如早些个歇息罢。”



    谢文漪一点头,便下了塌,搭着竹韵的手,望内室走去。



    竹韵一边儿扶谢文漪跪坐在那花梨木缠枝莲纹样式的梳妆台前,一边儿为谢文漪轻轻地拔下银镶珠宝蝶形簪子,散下万缕青丝,谢文漪只默默地看着梳妆台上摆着的“蟾宫折桂”纹铜镜,望着镜中的美人。



    竹韵为谢文漪洗净脂粉,细细端详,倒还真是一个“虽是素颜无妆,但却天然有色”的可人儿。



    谢文漪换上青碧兰花镶边天马皮②暗花缎亵服③,搭着竹韵的手,上了花梨木镂雕并蒂莲拔步床安歇。



    竹韵顺手给谢文漪掖好缠枝莲纹福禄被,等竹韵退出后,侍棋方才手一抖,将勾在玛瑙雕花嵌金带钩上的水墨青花软烟罗帷幔,再放下垂在拔步床门围子上天青色春纱软帘,司书则逐个儿熄了灯火,单留了两支范阳供上的销金长烛在铜胎掐丝珐琅蟠龙入云落地烛台上,火光在软帘上跳跃着,悄悄地飘出缕缕青烟缓缓向上升起,直至消散到无影无踪……



    



    一夜好眠……



    



    



    



    第二天,虽尚未真正到“冬至”,无须赴“冬至大宴”,但宫中的人也上上下下地更加忙碌起来了,生怕“冬至大宴”上有个差错,落了个不是,担了不是的罪名。



    一早,便有内侍进得宫来,道是皇后娘娘觉得宫中陈设过于朴素了些个儿,命着内侍们赶忙把内廷装饰一新,各宫的连廊全换成了喜庆的石榴红绣花织金缎软帘,午后的太阳仿佛像水一般,一直在转动着,斜斜地照射下来,透不过连廊上的软帘,反落了一地阴影,倒是迷了人眼。



    竹韵早早儿的,就去郁宜莲那儿告了个假,郁宜莲倒是心疼不已,赐下了三柄紫檀镶玉梅纹如意,吩咐道:好生养着,万不可累着。



    竹韵谢了恩,便自回宫不题。



    



    



    



    六阴消尽一阳生。暗藏萌。雪花轻。九九严凝,河海结层冰。二气周流无所住,阳数足,化龙升。



    归根复命性灵明。过天庭。入无形。返复天机,升降月华清。夺得乾坤真造化,功行满,赴蓬瀛。



    ——元·尹志平·《江城子·龙阳观冬至作》                                                                  一早儿,宫内便燃起了烟火、放起了炮,昭示着一年一度的冬至的到来。



    玄启早就沐浴更衣,去祖庙请祖宗牌位迎神配祀,祭完天,在前朝请完对社稷有功之臣,回到内廷已是酉时三刻④。



    举行“冬至大宴”的涵德殿金碧辉煌,六根两人合抱粗的盘龙销金大柱顶起着面阔九间,进深八间的大殿,大殿的中央是一座铺着宣锦五福捧寿边镶白狐毛毡的三阶漆金地平,上设一架漆金雕龙三幅屏风,屏风前设着一把雕龙髹金宝座,铺设着明黄汝缎九龙坐褥,坐褥上还设着五彩五福捧寿龙纹迎手。宝座前是一张紫檀木描金云龙纹大案,案上铺着明黄宣锦龙纹桌围,设着一应的御窑黄地五福捧寿的杯盏觞碗。



    地平下,左右各设着一张紫檀木描金凤纹大案,铺设着明黄宣锦凤纹桌围,设着相同的御窑黄地五福捧寿的杯盏觞碗。



    在下儿便是一溜儿二十张楠木楠木卷草鸾鸟纹大桌,铺设着米黄宣锦鸾鸟纹桌围,设着御窑橘红地云纹的杯盏觞碗。



    宫女、内侍们飞也似的进进出出,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只有殿上两旁燃着的江左新进贡上来的销金盘龙硬烛,烛泪顺势而下,凝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如同上好的珊瑚般地朱红,烛火跳跃着映在漫地金砖上,偶尔爆出一次灯花,却没有扰了宫女、内侍们的心思。



    宫女一对对捧着楠木云纹托盘进进出出,托盘上呈着一盒盒吃食,在烛光的照耀下仿佛格外美味。



    内侍们则一个个抱着一个越窑青瓷宝月瓶望殿中案上的杯盏中倒着御酒:兰陵清酒,那酒有“桃花酒”之亲甜,却甜而不腻;有“金盘露”般可口,却不易上瘾;有“养心堂”的滋润,却最宜长饮。



    



    



    



    注释:



    ①亥时:即下午九时正至下午十一时正,本文指十一时正。



    ②天马皮:据《大清一统志·奉天府五》云:“沙狐生沙碛中,身小色白,皮集为裘,在腹下者名天马皮,颔下者名乌云豹,皆贵重。”由此看来,“天马皮”、“乌云豹”其实为沙狐皮(沙狐是典型的狐属动物。全身皮毛厚而软,耳朵大而尖,耳根宽阔。)。



    天马皮在《红楼梦》中亦有过描写,比如,在五十一回中曾写道:“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 ”



    ③亵服:古人家居时穿的便服,本文指亵衣与亵裤,即睡衣、睡裤。



    史载:



    “脱朝服,衣亵服,然后进御於君。”——西汉·刘向·《列女传·周宣姜后》



    “专车凭轼,可擐朝衣;单马御鞍,宜从亵服。” ——后晋·刘昫等撰(实为后晋·赵莹所撰)《旧唐书·刘子玄传》



    ④酉时三刻:酉时,即下午五点至七点。太阳落山了,鸡在窝前打转,故又称“酉鸡”;三刻,即四十三分;本文指下午五点四十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