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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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影便移长至日(二)

    郁宜莲一看自己的衣服——只是一件朱砂红的撒耐冬碎瓣刻丝褙子,样式倒无所新奇的,只是上面绣了些精密的耐冬花儿,红艳艳的,倒与朱砂红颇为相称。



    一时间,郁宜莲竟先害起了羞,看向地面,看着那“万” 字丝纹长乐未央刻丝地毯,郁宜莲也曾经是饱读诗书之人,也自然知晓这“刻丝④”的来之不易,织造时,匠人坐在木机前,按预先设计勾绘在经面上的图案,不停地换着梭子来回穿梭织纬,然后用拨子把纬线排紧。织造一幅作品,则需要换数以万计的梭子,其花时之长,功夫之深,织造之精,自然可想而知。



    正想着,玄启突然发了话头:“唉!算了罢,今年还是让昭妃协助你办这场‘冬至大宴’罢,有什么不会的,尽问内府礼官,然后再去叨扰一下太后,再布置着罢……”



    郁宜莲心里突突的,默默地回了一声:“妾身谨遵陛下圣命……”



    郁宜莲呆了一会儿,见玄启没有什么事情再吩咐的,就先道声:“若无事的话,那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玄启:“嗯!”了一声,又低下头,批起了折子。



    郁宜莲微微弯下一点腰儿,退后三步,方才转身疾步离开:不知为何,她只要听见玄启在她面前讲起昭妃时,心里总是有一些不舒服的。



    



    



    长定宫,念云堂。



    谢文漪坐于岁寒三友海棠式嵌大理石罗汉床上,望右歪在月白缠枝宝相花宁缎引枕上,翻着一本《诗三百》①,正在细细的研究着那篇《卫风·淇奥》②,正看着上面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之句,不觉脱口赞道:“有匪君子,能做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才是真的好呢!”竹韵捧了一杯白毫银针的茶侍立在一旁。



    忽闻外边儿传来一句:“小主,苏长卿苏太医,来给您送药来了!”



    谢文漪忙合了书,搁在雕花岁寒三友小案上,道:“那还不快快请进来?!”



    外边儿道一声:“是……”后,便是一阵掀起白狐雪帘的声音,只见一人风尘滚滚,直直穿过黄花梨多宝格罩翠竹轻纱的隔断,打了珍珠帘子,便进来只听一声:“参见小主,愿小主安康!”



    谢文漪一厢向竹韵使了个眼色,竹韵会意,将苏长卿虚扶了起来;一厢道:“苏太医多礼了。”



    苏长卿一笑,将放在雕花百宝箱内,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漆金食盒,从盒中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只羊脂白玉嵌蓝宝的药碗来,药碗内盛的药纯黑如漆,好似一块上好的墨玉,点缀着些许的残存的药渣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儿!



    谢文漪为了让自己整个冬天儿能好过一些,特意吩咐了酌情,稍微加点儿药量,谁承想,那药味儿方才是闻着,就已是苦涩不已,更何况是要喝下去了。



    谢文漪按着幼时的老法子,将鼻子捏着点儿,忍着苦,当着苏长卿的面儿,喝了下去。用帕子拭了拭嘴。过了一会儿,再服了一碗竹韵端上来的红枣羹,竹韵还将一碟蜜饯小枣放在了矮几上。



    司书不忍心看,对着苏长卿冷冷的说道:“苏太医怎能这样儿?不顾我家小主的金身玉体,熬了那么苦的药,还给巴巴儿地给端来,也不等凉了些!”一壁儿说着,一壁儿落下了泪,真个儿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唬得那苏太医直说:“冤枉啊!司书姑娘……你有所不知的这药理,这药自然是 刚刚熬好的,药效才会好;不然,时间长了药效反而会褪去,服用了,反而不如不用。”



    司书被呛到无话可说,只得半跪在罗汉床下的雕花脚踏上,倚着谢文漪。谢文漪也只好摸着她的头,拿了绣着玉兰花的丝帕替司书拭了泪,道:“好端端的,怎么给哭了?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吗:‘良药苦口利于病’呀!再苦的药,只要有用,那便是好药,你说对不对?”



    司书一身的莹白暗花并蒂莲素绫比甲,头上挽着一个双寰髻,簪着一支洒金玛瑙玉簪,鬓边还簪着一朵小巧的珍珠绢花,一壁儿低声哭着,一壁儿道:“可是俗话也说‘是药三分毒,唯开胃无毒,盖开胃者排毒也’呀!”



    谢文漪一时默默无语:这个从小跟着她长大的贴身婢女,自幼便读了书,所以懂得的道理比侍棋多些个儿。也正是因为她对谢文漪体贴入微,所以当知道谢文漪入宫要带两名贴身侍女入宫相伴、随侍时,她才大胆向老爷谢筠求助,谢文漪才念着往日的忠心,带了她进了宫来的。



    苏太医连忙接嘴道:“错了错了!是微臣错了,还不行吗?我的司书大姑奶奶嗳!大不了哇,微臣下次就给小主换轻一剂药来,这总行了吧?”



    司书的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是真的吗?”



    那苏太医哭笑不得:“真的!真的!微臣怎敢欺骗姑娘?!” 



    谢文漪连忙道:“好啦,等下儿,先去我那紫檀雕漆描金福禄芭蕉柜子里拿件新制的月白弹墨祥云纹织锦缎大袄子去!”



    司书忙道:“小主可是要出行一趟?还是奴婢陪小主出去罢?”



    谢文漪笑将起来:“才不是呢,是让你穿上它,替我去明月园一趟,给我折几枝耐冬来,就放几枝在念云堂里的檀木梅花式“喜雀报喜”漆金小几上的耐冬“喜鹊高登”式汝窑花觚里,还再放些在后堂。撒上些水,那就当真是‘耐得过寒冬’的耐冬花儿了,也就当做是为这儿添一点儿喜气和生机,如此可好?”



    司书一笑:“只要小主欢喜,那便是好的。”也就披了袄子,直奔明月园而去不题。



    苏长卿也借故告退了。



    谢文漪又翻起了搁在雕花岁寒三友小案上的《诗三百》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正读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时,忽闻外边儿传来一声:“小主,长春宫、明瑟堂,慧常在海扶凌,携同长宁宫、漱玉轩,采女林羽来看您来啦!”



    只听得一声珍珠帘子被掀起的声音,海扶凌右手牵着林羽的手走了进来,看见谢文漪歪在引枕上,看着一卷书,便开口笑道:“嗳呦哟,我们来的可真是不巧了!”



    谢文漪忙坐直了起来,道:“这儿是哪儿的话儿?!”



    谢文漪连忙想要起身,跟海扶凌好林羽见礼,却被海扶凌抢先给按住了:“我们都听说了,你身子还没大好,万不可虚此礼节。”



    两人对目一笑——这是长久以来生活的默契。



    竹韵连忙搬了一把海棠花绣墩给了林羽坐,海扶凌也不拘束,坐在了谢文漪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花梨木“八仙过海”矮几,矮几上盛放着一小堆的书,海扶凌略略一翻,全是《诗三百》,还放着一碟蜜饯小枣。



    当看到那碟子蜜饯小枣时,海扶凌不觉笑出了口:“枣,味甘、性平,服之可入脾、调胃经,可谓大有益处之物也!”



    谢文漪和林羽俱都笑出了声,谢文漪道:“得嘞,咱们这儿啊,也就你海大小姐懂得如此之多药理哩!”



    海扶凌笑道:“哪里哪里?!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咦?!平日里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学识渊博’的司书哪儿去啦?”海扶凌环视一周,只见只有竹韵和侍棋在侍候着,故而有此一问。



    “她呀!被我遣去明月园折耐冬花儿去了,故而不在我身边。”



    “哦,原道是如此。”海扶凌似乎有些个惋惜之情。



    突然,海扶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发声道:“嗳呦!漪儿,你还记得咱们尚在闺阁中玩的游戏吗?”



    林羽一愣:游戏?什么游戏?



    谢文漪一笑:“总算还记得呢!没给忘了。”



    



    



    



    



    ①《诗三百》:《诗经》的别名,《诗经》又称《诗》、《诗三百》、《三百篇》。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



    ②《卫风·淇奥》:全名为《国风·卫风·淇奥》,它是中国古代现实主义诗集《诗经》中的一首赞美男子形象的诗歌。全诗三章,每章九句。诗采用借物起兴的手法,每章均以"绿竹"起兴,借绿竹的挺拔、青翠、浓密来赞颂君子的高风亮节,开创了以竹喻人的先河。



    《诗经·国风·卫风·淇奥》全诗原文如下: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记载:



    “作《淇奥》诗者,美武公之德也。既有文章,又能听臣友之规谏,以礼法自防,故能入相于周为卿士。由此故美之而作是诗也。”——唐·孔颖达(孔子嫡孙)·《毛诗注疏》



    “亦武公悔过之作,则其有文章而能听规谏,以礼自防也,可知矣。卫之他君,盖无足以及此者。故序以此诗为美武公。”——南宋·朱熹·《诗集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