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第四十章 寻找(2)
“嗯,我刚才一边给人家灌开水,一边在想那天小姑娘倒底问了什么,后来终算想起来了,小姑娘问的是纱厂……”
“什么,纱厂?”鲁荣明一个楞怔,突然记起来,他在斜桥火车站遇见青柳时,她也曾问过纱厂,还说过要去纱厂做工的话。可是,这傻丫头哪里知道在纱厂里做工是要签下三年卖身契的,那里的女工过得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做得也不是人做的活,他怎么舍得让她去那种地方?本来还想等教会她识字计数了以后让她出来做些事情,没想到她却突然消失了……
……难道她是因为他迟迟没有竞现他当日在斜桥火车站的承诺,生他的气了所以才不告而别自己去找做工的纱厂了么?
“是呀,她问的是上海哪里有纱厂?说是帮她一个亲戚打听的。你说这南门一带哪里有啥纱厂?所以我和她说只有杨树浦路才有纱厂,而且都是东洋人开的……”女人并不知道鲁荣明在想些什么,她自顾自地说着。
“这么说来,她难道去了杨树浦了?”鲁荣明打断她的絮叨,急急问道,只要知道了她的下落,就有地方可找了,虽然不知道她在哪家纱厂,但总好过茫茫大海捞针吧。
“这就不清楚了,我和她说那里很远的,她一个小姑娘家,又不识字,怎么去找嘛?所以我和她说还是让她亲戚自己去找吧……难道小姑娘竟然自己去找了?啊呀,小姑娘怎么会这么一根筋(指脑子不转弯)呢?杨树浦老远的,她不识字哪里寻得着?要是迷路就真的麻烦了……”女人絮絮地边说边擦着灶台,一抬头却发现鲁荣明早就不见了人影,心里奇道:“这年轻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象个教书先生,脾气倒是急得来象个性急鬼,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象是一只猫一样……”
鲁荣明听了老虎灶女人的话。立刻便猜到青柳的去向了,嗯,至少是他自认为已经知道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耽误,不等那位大婶说完,他立即就招了一辆路过的黄包车跳了上去,他让车夫把他拉到金陵东路,到了那里,他就可以乘电车去杨树浦路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青柳是去杨树浦路上找纱厂做工去了。可是。你要走也得和大哥说一声啊,怎么就不声不响走了呢?你知道这样大哥会很担心吗?你知道这样大哥会很心痛吗?本来大哥是一心想保护你的,因此有些事都没有和你说。怕单纯的你经受不住这些打击,但是没想到,这样反而害了你,使得你误解了大哥从而突然离开了,对吗?……真的没想到啊!
想到此。鲁荣明的眼睛不由再次湿润,他的心柔软得就象用温水和成的一团湿面,很想赶快把青柳——他的前世情人紧紧在包裹在里面,再也不让她出来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知道在杨树浦路上有好几家纱厂,但不知道这些纱厂是不是天天都在招女工,如果招工的厂少,找起来就会容易得多,如果多的话,估计今天一个下午肯定是不够的。他希望他能赶在青柳进厂以前就把她拦住。如果她已经签了包身工合同。那带她回来的可能性便会很渺茫,那些东洋人是非常难缠的,就是你想按合同上所说赔给他们双倍的身价钱都不太可能带走人的……
唔。想来青柳对上海不熟悉,应该没那么快找纱厂吧?再加上,她身上的零用钱只带了他早上留下了一百多文铜板,还要吃饭电车费黄包车费什么的,不知道够不够呢?咳,这丫头真是太傻了,把那块银元留下来干什么?不知道“出门没钱处处难”这句俗语吗?……
很快地,万有酱园到了,他跳下来,奔到柜台上和老板说了声要请假半天,万老板看他急急匆匆地样子,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刚想细问,但鲁荣明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万老板心里怏怏不快,摸着半秃的头心说这是什么请假嘛,我老板还没答应呢,他倒好,人都没影了。也只有你鲁荣明伯侄俩能这样,要是其它人,我老万还不回头他生意(指解雇)?
那个黄包车夫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手臂上和腿上的腱子肉都鼓起老高,拉了黄包车跑起路来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功夫,他就把鲁荣明送到了金陵东路,车子一停下来,车夫一屁股坐到地上,累得呼呼直喘气。一路上他被鲁荣明催得咬着牙一直跑着,两只脚跑得差点抽痉,胸腔里也象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闷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现在他只顾着顺大气,连鲁荣明给他钱他也直摇手,意思是再等等,让他喘匀了气再说。
可是鲁荣明哪里等得,一看电车来了,他就把铜板往车夫身上一扔,说了声:“不用找了!”话音没落,人就跳上了当当响的电车,他倒底是个年轻男子,力气和手劲都够大,车厢里的人很多,但他单手抓住车门边缘,就站住了脚,卖票的过来,没等她开口,一个二十文的铜板就扔了过去,卖票的女人一看鲁荣明穿着长衫一副斯文样子,也不吱声,撕了张纸票递过去,等鲁荣明接住后,电车就咣当咣当地开动了。
再说那黄包车夫,看到鲁荣明扔过来的铜板有几个咕辘辘滚到了地上,也顾不得再休息了,急忙用手拢住,都抓在手里数了下,不由嘿嘿笑了,一共六十文钱。是平时拉一天黄包车的收入,看来这一趟累得还很值,今天晚上可以买斤肉回家给那些兔崽子解解馋了。
电车叮叮当当晃到北站时,鲁荣明站得脚都酸了,他跳下车时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小石头,右脚崴了一下,痛得他单脚跳了起来,嘴里直吸冷气。可是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天一黑,去那些东洋开的厂子找人更加困难。本来他想换乘无轨电车的。但是现在脚崴了显然不行了,于是,他忍着脚痛,一跷一拐的就近叫了辆差头(出租车)。
差头司机是个洋人,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鲁荣明不懂西文,辨不清他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反正在中国人的眼里长得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都是洋人,管他是美国英国还是法国人。现在这洋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用略带口音的上海话问道:“先生去哪里?”
“杨树浦路。”鲁荣明简短地说。他手里正轻轻揉着崴了的右脚。此时脚踝处已经肿了起来,按上去很痛,他嘴里不由丝丝地吸着冷气。
“到杨树浦路哪里?”那洋人继续问道。看来这是个较真的人。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那杨树浦路东起黎平路,西至海门路、霍山路、东大名路十字路口,横穿提篮桥、平凉路、大桥、以及定海4个街道,全长有5586米。你让他停在哪里?
“哦……”鲁荣明垂首沉吟起来,一下子他还真说不上来确切的地方,杨树浦路上有许多家纱厂的,先到哪一家呢?他想了一下抬头对洋人司机说:“这样吧,到了杨树浦路,先到最近的那家纱厂停一停,我要去找个人。”
“好,明白了。”司机答应一声,便调转方向进入铁马路(现河南北路)。行驶了一段路后转入海宁路向东北方向急驶而去。
鲁荣明知道这段路很长。半个时辰能到杨树浦路已经很快了,而且接下来还要找厂址,虽然坐差头比电车快得多。但是去杨树浦路的这段路况并不全是柏油马路,有许多还是煤渣路,因此,差头也开不快的。此时,无论他心里有多焦急,也只能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候车子将他带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乘这空挡,他将自梦到青柳、然后在斜桥火车站遇到她、两人一起来上海直至今日她突然离开,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细细地捋了一遍,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让青柳知道两人在前世曾经是情人这事,没有让她知道在前世她是为了他而投河自尽的,也没有让他知道他之前的经历都是在为找到她而做的铺垫,包括他的婚姻和个人感情……而她的身世也许也一样……
至于她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她不记得前世之事没关系,因为她在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而他,也是……
他和她都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但是,冥冥之中,却让他在梦中不止一次地看到了梦中的青柳,而且每次都是在他和钱氏**后……接着就遇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青柳。虽然两个青柳长得并不十分相象,但是,他相信这并不是一种巧合。如果这是巧合,那城皇庙里抽的那个上上签,轮船里老先生的解语都作何解释?接着是,三年来从未遇到的火车票买不到、火车误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他遇到了她!这么多的事情难道都是巧合吗?不!
鲁荣明之前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也从来不信前世今生之说,但是当这么多的偶然事件都紧紧地凑到了一起,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他身上后,他不得不信了。退一步,抛开前世今生之说,抛开什么签语和巧合,就在斜桥火车站上,他和她意外邂逅并一起到了上海,难道这不也是一种缘份吗?前世今生之说太过牵强,但缘份却是真真切切在存在着的,所以,她就是不信他所说的那些,也得信这份缘份呐?
想到这里,鲁荣明决定找到青柳后一定要好好和她长谈一次,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然后让她自己做决定,如果她和他一样也相信前世今生之缘,愿意和他相伴终身,那么,后面的事情由他来解决;如果她不信这一切,并执意要离开他,那么说明他和她虽然前世是情人,但是这份情只限于一世,转世后便有缘无份,他也不会强迫她接受自己,他一定会尽好一个大哥的本份,祝福她一生幸福……
当然了,当务之急,是得先找到青柳!
他向车窗外看了看,车子已出了海宁路拐弯转到了吴淞路上。吴淞路筑于1856年,是虹口美租界最早开辟的马路之一,地面很是平整,车子走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多大的颠簸,两侧均是这几年里陆续建成的石库门里弄住宅,这里的居民近几年里也增加了好多倍,马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有许多人都是去不远处的塘沽路口三角地菜场买菜去的。
这个菜场是沪上第一个菜场,也是最大的一个菜场,里面有三层,底层专卖蔬菜,二层专卖鱼肉副产品市场及罐头包装食品,三层则为各种小吃点心店。鲁荣明没有进过这个上海滩上最大的菜场,但是三伯伯进去过,他说菜场里的蔬菜品种非常多,拎着篮子进去只要一歇歇功夫,一篮子菜就买好了,不象酱园附近的那家小菜场,进去兜了半个时辰还没有挑满一篮子。
车子在唐沽路口左转进入唐山路。这条路的两边除了石库门里弄建筑以外,还有许多红砖尖顶的小洋楼,小洋楼里住的都是美国、英国或犹太侨民。小洋楼的门前都有一块小小的草地,有的人家的门前可以看到白皮肤蓝眼睛象洋娃娃一样的洋小孩在草地上玩耍,旁边或站或坐着他(她)们的父母,这场景看上去温馨而又慵懒。这里属虹口区,原本是美租界,1863年与英租界合并后便成为了公共租界。
鲁荣明知道,车子在唐山路上行驶一段路后便会转入公平路,那时就离杨树浦路不远了。
“先生,你要先到哪里?纱厂还是杨树浦路?”鲁荣明正在沉思,前面那位洋司机又从后视镜里望着他问道。
“嗯?这有区别吗?纱厂不是在杨树浦路上吗?”鲁荣明奇道。
“是啊,前面就有一家纱厂,但是那里还不到杨树浦路呢。”洋司机解释道。这位洋人来上海开差头已有两年了,早就把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摸得清清爽爽,所以他才这样问,怕是错过了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