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花
字体: 16 + -

第8章 穿着漂亮衣裳踏雪寻梅

第十一章穿着漂亮衣裳踏雪寻梅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鸟语花香,天光已大亮。

我刚一睁眼,冷不丁对上一张凑得很近,花哨又深情的小白脸,不由吓得往被子里猛地一缩,他却毫不在意地欢呼起来:“小菲你醒了呀,我从喜鹊楼给你买来了紫菜虾皮馄饨和虎皮蛋,你快点儿起来吃吧!”

果然,浓郁的紫菜高汤香味随着腾腾热气从桌上的瓷碗里冒出来,我深吸了一口香气,护住胸口的伤掀开被窝爬起来,清弘兴致勃勃地绞了热帕子过来又要帮我擦脸,我慌忙接住帕子,讪讪道:“我已经大好了,还是自己来吧……”

“那我去端茶来给你漱口!”我眼前一晃,他已如一只斑斓的彩蝶翻飞着冲向了几上的茶壶。

他今日应该是摸黑就起来打扮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了支墨绿的翡翠簪子,淡紫璎珞长袍上暗绣着银色的云纹,难得的没有束镶金嵌玉的腰带,黑色鹿皮靴擦得光可鉴人,删繁就简之后,整个人清爽了许多。

在我漱口的当儿,清弘愁苦地叹了口气,“出来得太匆忙,车子上只剩这件难看的旧衣裳,待小菲你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长安有名的云绣坊,我们各做十套衣裳,你说好不好?”

我一口冷茶呛在喉中,顺了许久方点了点头道:“我多年没回北边,去看一看也好。这一路到长安都是平整的官道,马车不会颠簸,对我的伤无碍,等会儿吃过早饭,我们便上路吧。”

清弘一把捉住我的手,激动万分:“太好了,我早就听说长安的繁华和北地的雪景举世无双,我们这个时节出发,一路游玩过去,正好可以赶上瑞雪满天,能和小菲一起穿着漂亮衣裳踏雪寻梅,真是太幸福了!”

呃,穿着漂亮衣裳踏雪寻梅,我真不知道该说他肤浅,还是有内涵……不过此刻他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满是期待,仿佛等着吃糖葫芦的孩童,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得装出一副圣母的温柔姿态,微微一笑,十分怜爱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咕噜咕噜咕噜……”一阵响如铜锣的声音从我不争气的腹中传来,圣母的慈祥微笑顿时僵死在脸。

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满脸懊恼,“真该死,居然说着说着忘了让小菲吃早饭,你身上有伤,饿坏了可怎么办……”

那碗虾皮馄饨如我所料,已经糊成黄黄白白的一团了,看起来正像某人最擅长做的青菜鱼片粥,我心底黯了一黯,默默拿起瓷勺一口一口往嘴中送。清弘用筷子将虎皮蛋夹成几瓣,放入我的碗中,眉飞色舞地介绍:“这个蛋也不知道是什么鸡生出来的,长得可真好看,而且焦黄香酥,非常美味,我在喜鹊楼一气吃了五个。”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埋头吃东西。

连汤也喝个底朝天之后,清弘立马递了块素白的绢丝帕过来给我擦嘴,我低头闻了闻,上面竟有一股淡雅的茉莉花香,而且帕角绣着的一支并蒂荷花含露凝香,极为精致,用来擦嘴巴,未免也太浪费了。我正犹豫间,给我倒茶的清弘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意,“没关系的小菲,你擦吧,那边还有许多,够我们用好多天了。”

我狐疑地转过头去,他不知从哪里抱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丝帕过来,献宝似的往桌上一堆,“你看,是不是很多?今早我去喜鹊楼吃早饭,吃完的时候才发现,桌子旁边的地上落了一地的帕子,也不知是哪个粗心的绣娘落下的,我见它们好看,丢在地上被人踩不免浪费,就全部捡回来了。”

他又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等着我赞赏,我却只能遗憾地抚一抚额,幽幽长叹了一口气。如此毫无知觉地践踏少女们的真心,将来遭报应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连累本女侠才好。

离开客栈的时候,那个没眼见力的店小二一直把我们送出大门,一迭声道:“清公子慢走,清夫人慢走,祝二位一路顺风!”

我眼皮也没抬径直往马车上走,清弘却喜笑颜开地又赏了他一颗大珍珠。

那两匹杂色的马儿虽然长得呆头呆脑,实际却聪明得紧,清弘一鞭子将它们赶上官道,它们便兀自欢快地跑起来,清弘施施然掀开帘子走进车厢,坐到我身旁,还不忘喟叹一声:“唉,还是在这里坐着比较自在,外面那蓝花布和两匹马实在是太不合我的心意了。”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翠色的玉碗,又掏了颗拳头大小的血色珠子放在玉碗里,掌心缓缓运气,将玉碗炙烤得滚烫,没过多久,那颗珠子便熔成了粘稠的一碗,殷红如血,异香扑鼻。

“来,小菲,快点儿趁热喝了,伤会好得快些。”他用汤匙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往我嘴边送,我待要接过那只玉碗自己喝,谁料手指一碰上碗沿便烫得立马缩了回来,清弘得意地笑了:“小菲你那手细皮嫩肉,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热度,所以必须得我喂才行。”

我看着那一碗腾腾冒着热气的膏汤,想起嘴中刚痊愈不久的血泡,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一径朝旁边躲,清弘跟着凑了过来,柔声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父皇那里偷来的,喝了之后你的伤口就不痛了,乖,快点儿喝吧!”

他用一双清灵似水的眼睛盯住我,千里迢迢将勺子送到我嘴边来,那一瞬间,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场景,我的神思又一次飞到了天外,木然地一口一口接住清弘喂进嘴里的东西,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重复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时刻。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清弘正在一边夸我听话一边用早上捡来的丝帕擦那只空了的玉碗,而本女侠的樱桃小嘴中,又是一口火烧火燎的血泡……

所幸那碗血色的膏汤回味犹有余香,入到腹中之后即有一股热力延伸至胸口和肩背的创处,酥酥麻麻,堪堪遮过了伤口的痛,若不是如此,本女侠必定会撕烂清弘那张小白脸以报血泡之仇。

正是金秋时节,沿途山林五色交染,十分艳丽,伤口既不疼了,我便懒懒地靠在软垫上边吃清弘备着的蜜饯,边看窗外的风景,清弘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早已不顾一切地掀开帘子,将整个脑袋都探了出去,嘴里不断哇哇大叫。

我少年时曾经过这里,因此沿途各地的风物美食都了如指掌。每到繁华的市镇或优美的景胜地,我们便停下来徘徊几日,吃吃喝喝,赏玩够了才走,市镇上有清弘的珍珠开路,山水间有热心的小妖们帮忙,除了清弘那张脸偶尔招来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大部分时间,我们过得甚为惬意欢愉。

清弘自在枫杨镇与我同房共寝了一晚上之后,无论行至哪里,都死皮赖脸地只肯要一间房,我推脱了几次,后来便随他去了,夜间有个人端茶倒水确实不错,更重要的是,推脱的那几晚,我没有一次睡好过……

我已经习惯了,床边的地下,有绵长的呼吸声……纵使,那呼吸声并不是他的。

不知道是清弘给我吃的那颗血色珠子有奇效,还是游山玩水心情愉悦的缘故,我的伤好得很快,不到一个月便彻底痊愈了,只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提醒我曾经伤过,痛过,快乐过,绝望过。

清弘也许不是一个聪明人,但绝对是一个有趣的人,跟在他一起永远不会烦闷,因为他对任何事物都兴致勃勃,纵使是在我看来无比平常的东西,他也能千方百计找出它的好来,街头的双麻饼,茶馆里的评书,胭脂铺子里的玫瑰膏,关在酒楼门口的一只灰兔子,他轻而易举便能发现许多乐趣,我惊恐地发现,如果顺着他的思路去,我也能发现同样多的乐趣。

是不是与他一样堕落成了俗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跟他在一起,我很快乐,比往常的十九年都要快乐。他善良,体贴,细心,最重要的是,从他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的位置。

是的,清弘很好,清弘足可以相伴一生。

有时候,倦意很浓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他并不宽厚的肩膀上,静静闭上眼睛,期盼马车就这样,将我们带到白发苍苍的长路尽头去。

期盼这一生,早一点结束。

到得长安城时,已是初冬,长安的街头却依然热闹繁华如早春。

清弘尽管被许多奇巧物件迷得晕晕乎乎,却还是顽强的记着自己来长安的首要目的,一路走走问问到了云绣坊。

云绣坊修得富丽堂皇,内中挂着的各色霓裳锦衣绚烂如云霞,琳琅铺陈于四壁,飘如云起风生,艳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妆。不似凡间手笔,美得令人窒息。

清弘惊得目瞪口呆,走近那些衣服,看了又看,流连忘返,所幸他并非庸脂俗粉,才不至于被那堆仿若生灵的锦绣纱罗给比下去。他那张脸,那副身板,衬在那些华美绝伦的衣裳里面,交相辉映,扎眼得很,惹得许多正在挑衣裳的贵妇仕女们心猿意马,纷纷侧目,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本女侠兀自笑了,莫名其妙地很有些得意。

清弘林林总总挑了数十种衣料,拉了我去量尺寸,孰料那翘胡子老头只上上下下各打量了我们一阵,便说成了,还不忘笑着奉承,“二位容色出众,骨骼清俊,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会好看,真是难得一见的一对璧人。”

最末这一句,这一路上听了不下百遍,我都已经麻木了,权当没听见,顺手牵了一角衣料抚摩,清弘却再一次兴奋得无法自抑,立马掏出鸽蛋大一颗珍珠赏给那人。

交了订金之后,清弘拉着我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闲逛,集市上无论古玩店里,还是达官贵人的身上,无数宝贝纷纷招手唤我去取,可是我却再无兴趣拾起旧行当了,最后那一趟买卖,几乎折去我大半条命,况且如今傍上了清弘这个二世祖,吃喝玩乐从此不用愁,本女侠刚好可以趁机金盆洗手,华丽转身。

吃过各种小吃,又看过胡人的杂耍歌舞,从东市逛到西市,我累得两腿发软,清弘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扶着我回客栈休息了。

在长安这座销金窟醉生梦死的过了三日,云绣坊的衣裳也做好了,一件比一件精美,又分别用不同的熏香熏过,各自装在不同的锦盒里,以免串了香味。

清弘抱着那一大堆锦盒,高兴傻了,只一味呵呵笑着,反复查看,连账也忘记去结,我叹了口气,掏出装着金叶子的钱袋,走到柜台前:“掌柜的,我们的衣裳一共多少钱?”

那翘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了看我,拿出清弘交做订金的一盒珍珠递过来:“姑娘,不必了,我家老板说这些衣裳都免费送给二位,订金您也请收回吧!”

我大吃一惊,拧眉道:“莫非长得好看,便连穿衣裳也不用花银子了?”

对方笑意更盛:“姑娘说得不错,在这世上,美人们总是要多占许多好处。不过以后若有人问起姑娘身上穿的衣裳出自何处,还劳烦您开金口答一声云绣坊,我们也可多些生意。”

这有何难,我当即喜滋滋地答应了,收起钱袋,又抱回了那盒珍珠,然后领着中了魔风的清弘坐上马车,回了客栈。

长安逛得差不多了,寒风也一天比一天萧瑟起来,为了赶着看今冬的第一场雪,我们没有过多逗留,一路往北行去。

临行之前,清弘还不忘他那穿着漂亮衣裳踏雪寻梅的梦想,硬是拉着我换上了从云绣坊拿回来的新衣裳,他穿了件葡萄纹织金宫锦袍子,披了件大红猩猩毡,在我的强硬手段下没有乱搭其他配饰,只用那根墨玉簪将头发挽成一个髻,不开口说傻话的时候,看上去别提有多仪态万方,倾国倾城。

我着了件大红妆花麒麟绸衣,下穿织金缨络裙,外面再披上一件雪白的鹤羽斗篷,暖和得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清弘坐在我旁边,不时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最终忍不住喃喃叹道:“小菲你穿上这身衣裳……真是……真是……天下间最美的女子了……”

我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这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若你见过我的师父红莲,你就会知道什么才叫美人了……”

“不会的,小菲……”,清弘的一张脸又很欠揍地红了起来,羞涩地垂下了眼帘:“在我心目中,你永远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就算是你的师父也比不上……”

听到这里我哑然失笑,想当初,我跟那些小妖们说清弘是给师父物色的,而我自己看上的,是另外一个,结果到头来……

“小菲,快看,这里已经下了好大的雪!”清弘不经意间瞟到了窗外,顿时激动得从软褥子上一跳而起,推开了水晶窗子,顿时,鹅毛大的雪花随着清冽刺骨的寒风,大片大片飘进车厢里来。

目力所及之处,是茫茫无边际的白,美得惊心动魄。

漫天漫地的风雪之中,静静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寂寞得让人哽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