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面如娇花的蛇蝎美人
第六章面如娇花的蛇蝎美人
与清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依依惜别后,我立马奔到戏园子里包了个雅座,叫了壶上好的龙井,好久没来听戏,新换上的小生居然相当养眼,虽然相貌比清弘差了几分,但颇懂得用眼睛满场放钩子,单这一条,便别有意趣,招惹得台下众人热血沸腾,叫好声不断。我兴致勃勃地听了大半天,不觉间已是晌午,腹中声响如雷,就着最后一杯茶苦思了良久,想起上月跟清弘去过的了然居鸽烧得不错,便直奔目标而去。
夏末晌午,日头正在发威,地上烫得犹如烧滚的油锅,我一边昏昏沉沉地在街上疾走,一边痛恨自己小时候怎么不好好学学移形换位的咒法,否则的话也不必受这种苦了,走着走着,我眼前一亮,瞬间忘记了卯日星君的毒辣,周身清凉无比。
前面慢慢悠悠走着的那位仁兄,有一个十分迷人的背影,一袭墨黑的长袍,袖口和袍裾暗绣着朱红的孔雀纹,与花纹同色的锦带挺括地系在腰间,长身玉立,步步生莲,乍眼望去,这莽苍世间竟似只有他一人,孤高绝傲,又不胜寂寞。
苍天可鉴,我扶菲生平所好,正是这一口啊。
不过相比美色,我更好的是他腰间轻轻晃动着的一颗坠子。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非常含蓄,生怕动静太大把此刻的美梦惊醒了,那是一枚颜色非常罕见的雪色琥珀,更妙的是,琥珀中凝着的,居然是一对玲珑小巧的赤粉蝶,阳光之下,蝶翅上萤光闪闪,竟似仍在纵情飞舞嬉戏。要怎样凄美的巧合,才能生成这样绝世的珍品。
就这么决定,它是我的了,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它,纵使有人出再高的价钱,也绝不将它卖出去,一直珍藏到……真命天子出现的那一天……再亲手将它握进情郎的掌心……
我在烈日底下思绪飞扬,脸烫得紧,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我待要追上去,思忖了一下,又觉不妥,看这个人身量气度,极有可能会些拳脚,我若贸然出手,说不定反被他制住,那就大大的丢脸了。
唉,难得遇到心仪的好宝贝,到这时刻,只得拼一拼用上杀手锏了。
我自小懒惰不堪,师父也是个性情中人,在我身边那几年传授法术时,我爱学她便耐心教,不爱学时她便与我一道四处寻些乐子,这些年下来,我的修为还是年少时那几分功力,有些咒术干脆彻底不记得了,记得的也仅是些平常做买卖时用得上的诀,非但如此,由于底子太薄,每用一次咒法便要耗去许多法力,须得休息数日才能恢复过来,因此除非到万不得已,我一般都不会动用咒术。
眼下,不正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我喃喃念了句隐身诀,嘿嘿,不愧是我学得最用心的诀,消失得真干净,太阳底下连影子也没了。
眼见那人拐进了一间酒楼,正是本女侠开先想去的了然居。我一阵风追了上去,也顾不上等鸽了,直接奔进厨房在厨子的眼皮底下抓了只烧鸡,害得那厨子差点儿将眼珠子都揉出来然后一边啃一边上楼去寻那枚雪色琥珀。
午间了然居的生意正好,大堂里不见那人的身影,我只得一间一间雅间去找,推开最东面那一间的时候,我举着鸡腿呆在了门口。
那人原本正在垂首喝茶,见风把门吹开了,便抬眉望了过来,那真是一张要人命的脸啊。我师父红莲仙子容色倾城,据她自己声称是近万年来的天界第一美人,但比起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来,简直高下立现。那种趋近极致的完美非但不显得娘娘腔,反而透出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严——那是至尊至烈的美,像神谕一样不容亵渎。他额间的黑色雀翎印记与漆黑至发蓝的双眸交相辉映,宛如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多看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般的眩晕。
他淡淡扫了一扫,便转头继续喝他的茶了,明知道他并没有看到我,可是他的目光扫过的一刹那,我的脸还是轰轰烈烈地红了起来,腔子里的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嘴里跑出来,在原地瘫软了片刻,又大啃了几口鸡腿之后,我终于有了力气朝他身边挪过去。
清风从窗口吹进来,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味,很是特别,我凑过去深嗅了几口,有些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他正垂下眼帘喝茶,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便有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头发,啧啧,真是难得一见的旷世尤物啊,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忍不住伸手去触,伸至半途发现手上全是烧鸡的油,慌忙又收了回来,心中大念罪过,纵使是蓬莱弟子,暴殄天物还是要下地狱的吧。
我小心翼翼在坐到他旁边,两手托腮,目光自始至终舍不得离开他片刻,他端茶,举箸,咀嚼,擦嘴,一举一动都优雅无比,如同一幅活动着的水墨画。某些瞬间他的眼风无意间扫过我这边,我那颗坚如磐石的小心脏便“嘭”的一声炸开了,待他将目光移开时,千万碎片又重新凝结到一起,期待着下一次的爆炸,如此数次反复下来,竟是又痛楚又甜蜜,此番况味,还真是得紧。既然清弘是帮师父物色的,那这个就收归我囊中好了,若能将他那颗心偷过来,世间再没有宝贝能入我的法眼!
雄心勃勃的我看到自己一双沾满烧鸡黄油的手时,顿时黯然了,就凭这样一双手,怎么可能偷得到他冰雪玲珑的一颗心?
这些年来,我总是自诩蓬莱弟子,可是事实上,我压根就没有去过蓬莱岛,连半点儿仙根也无。说得好听点儿,红莲仙子是我师父,若要深究,我只是她云游凡世时无意间救下的一个孤儿,她好心养了我几年,教了我一些皮毛法术而已。我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四处搜罗富人们的珍宝,这归根结底,与女强盗有什么分别?
我怔怔地垂首神伤间,眼前一道萤光闪过,正是那枚雪色琥珀,那对小小的赤粉蝶不知疲倦地飞啊飞啊飞啊,晃得我眼都晕了,好吧,既然疯魔够了,还是早点儿将能拿到的宝贝弄到手是正经,男人的心什么的,就留给别的女孩去偷吧。
黑衣美人正在专心对付他面前那盘八宝鸭,而探囊取物是本女侠极少几个学得出神入化的咒法之一,因此那枚诱人的雪色琥珀转眼之间便到了我的手上,还隐隐残留着美人的余香,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贴身之处,又深情地看了黑衣美人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唉,不知道哪一家的女子能有这样的福气,可怜的我就以雪色琥珀聊作慰藉好了。
肚子填饱了,琥珀坠子到了手,还像模像样地伤情了一番,如此折腾下来,我竟困了,于是想也不想便匆匆转回被清弘各色锦盒堆满了的客房睡觉,软竹帘子一放,房内宁静暗幽,我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很快便不省人事。
这一次,或许当真因为做了笔好买卖的缘故,终于没有再做那个“火焰炎炎主发财”的好梦了,看来清弘这厮也有说话靠谱的时候。
梦中有人在那厢静静笑着,不正是那丰神如玉的黑衣郎君吗?我立刻端不住了,饿虎扑食地朝他扑了过去,只可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死的裙角被我踩上一绊,“扑通”一声……我摔到了床底下……
睁眼一看,屋子里更晦暗了,想来已是入夜时分,这一觉还真是睡得沉啊。
我一边揉着摔痛的额角往上爬,一边扼腕叹息方才那个无以为继的春梦,眼风朝旁一扫,顿时僵住了,难道是睡眼惺忪的缘故吗?我怎么仿佛依稀看到……一角暗绣着朱红孔雀纹的袍裾。我狠命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看错,沿着那角袍裾往上看去,背上不由顷刻间冷汗津津。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美梦成真,都叫人欢欣雀跃啊。
熹微暮色中,容颜绝美的黑衣郎君,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端着一只象牙茶盅坐在桌旁,朝我微微颔首致意。
我僵着一张脸干笑道:“这位兄台是否走错门了?这间客栈的客房委实雷同了些,应该在门口做些标识才好。”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没有走错,在下要拜访的正是姑娘你,不过先前见姑娘睡得香,便没有出声叨扰。”
都闯到别人房里来了,还没有叨扰,我心下发涩,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得继续陪着笑:“我见兄台面生得很,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他将那盅茶往桌上一放,眯起眼睛望过来:“贵干倒是没有,只不过今日在酒楼见姑娘那几手把式耍得还算不错,便想起了一个故人,但是姑娘走得急,在下一时没能留住,只好追过来问一声,不知红莲仙子近来可安好?”
我颓然跌坐在床沿上,传说中的五雷轰顶用来形容我此刻的情形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说来,午间我抓着鸡腿在他身旁的种种花痴模样,他是全部都见着了的,看见了还装作看不见,任由我出丑,用心之阴暗险恶可见一斑。更要命的是,由我那几手粗陋的咒法都可以看出师自何处,他的修为不知比我要高出多少。最要命的是,我师父红莲仙子虽然和我一样有些贪玩,却向来光明磊落,决计不可能有这般阴鸷歹毒的朋友,因此,他口中虽说故人,却极有可能是仇人。最最要命的是,如此沉得住气,如此不惜牺牲宝贵的时间来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师父与他之间的梁子一定不止血海深仇这么浅显!莫非是师父那喜新厌旧的脾性一上来,将他生生抛弃了,所以他由爱转恨,要灭我蓬莱一门?
苍天啊大地,你们给了我一双怎样的眼睛,我居然偷到面如娇花心如蛇蝎修为深不可测的仇家身上去了!
蛇蝎美人故意皱了皱眉问道:“姑娘,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否屋子里太闷热了?”
我挥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陪着笑讪讪道:“是有些热……有些热……晚辈午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辈,真是该死,我这就原物奉还,还请前辈多多担待……”
此刻那枚贴身藏着的冰雪色琥珀坠子已经成了通红的烙铁,我忙不迭取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那黑衣瘟神的手边。
他拈起坠子在手上晃了晃,悠悠道:“若是其他什么物件,送给你这后辈做个见面礼也无妨,只可惜……”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顿,本女侠一颗坚如磐石的心也在这一顿中往无尽深渊里不停的坠下去……坠下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绮丽又哀恸的颜色,随即凌厉如刀,冷冷朝我扫过来,“只可惜这是我当年收到的定情信物,怎能容你如此轻易取去?”
偷一个深受情伤的仇家的定情信物,这就好比抓烂了要吃你的那只老虎头顶上的脓疮,接下来是死是活,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不敢抬头去接他眼中飞过来的刀子,苦苦支撑着让自己不打哆嗦,“晚辈着实是鲁莽了些……不知……不知前辈如何才肯原谅我……”
“这个么,倒也不难……”他将眼中的寒意略略收敛了一些,又顿了一顿,他这一顿,累得本女侠的心又朝下坠了数千丈远,“只要你带我找到红莲仙子,我便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了……”
师父啊师父,你当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儿,居然招惹上这种可怕的情郎!给自己惹了麻烦也就算了,现在连你孤苦无依的徒儿也要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啊!江湖已经多年没有你的传说,凭我这半吊子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你!
见我迟疑,对面那人的目光比起最初又酷寒了许多,刮在我脸上刀刀生疼,“怎么?有何难处?”
我额头上冷汗如豆,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或许以后找得到机会逃脱也说不定,总比现在就被他一掌劈死的好,于是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角道:“没……没……什么难处……”
“如此甚好。我见你片刻功夫出了这么多汗,想来是年轻人火气大的缘故,来,喝杯茶解解凉吧……”他语气缓和下来,将手中不知喝过了多少口的茶顺手递了过来,微微挑了一下眉。
我呆呆地接过茶盅,不由自主地两眼发直,原来蛇蝎美人假装温柔的时刻,竟是这样一番盛况,纵使本女侠曾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此时此刻,也很有些把持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