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阙
字体: 16 + -

第1章 行刺

    “咚咚咚咚……”当第一通沉闷的城楼鼓声连绵不绝地从云阳门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二刻了。暮色四合的天空宛若一碗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汁,渐渐地透出了黑意,慢慢地扩散地越来越大,一点点吞噬了幻彩多姿的晚霞。

    这通一百二十声的鼓声刚刚响毕,云阳门上传来一声高亢宏亮的传令声:“戌时二刻到,闭城门----”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轧轧----”声,厚约五丈的城门缓缓地闭上了。

    大约一刻后,云阳门城楼上响起了第二通鼓声,长都城内一百多个坊区的坊门一齐关闭,横竖相交的三十八条大街上顿时空无一人,沉沉的夜幕下,一队队身着绛红色飞熊服,足蹬青缎粉底官靴的骁果卫骑着青海骢来回巡查着。

    长都的北面是皇城,名为凌云城。在第三通也是最后一通的夜禁鼓声中,龙禁尉忙着将各处城门闭门落锁。按照大溱国的律例,三通夜禁鼓毕,城坊门关闭,行人归家,骁果卫开始巡城,彻夜不休。

    夜色渐渐深了,小黄门们将瞻云殿内的巨烛一支一支地点亮。每座摩羯纹蕾纽三足烛台上各点了六支拢阳销金烛,支支有如小臂粗,细细算来,整个殿内竟不下数百支,明亮的火焰照得殿内亮堂如白昼。

    “须卜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戌时四刻了。陛下批了一天的奏折,还没用晚膳。可否要小人知会御膳房传膳?”被唤为“须卜斯”的黄门内侍躬身向着殿内端坐在赤金龙椅上的大溱朝第二代君主宇文瓒回禀。

    等了半响,也不见皇帝吩咐,须卜斯大着胆子,偷眼觑了下皇帝,只见宇文瓒头戴通天冠,着一身宽衽儒袖的织锦云龙出海绛纱袍,正盯着手中的奏折沉吟不语,似是根本就没听见须卜斯的话,只是绛纱袍上帝王冕服特有的熏香味氤氲在整个瞻云殿内,须卜斯不由地暗暗皱了下眉头。眼见皇帝并不开口,须卜斯躬身慢慢向殿外退去。

    “须卜斯,传膳吧,朕倒是真饿了。还有,召龙禁尉大统领萧士蘅来见朕。”

    “是。”

    须卜斯步出殿外,找到当值的小黄门吩咐传膳,兀自望着小黄门顺着抄手游廊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瞻云殿前不远便是昆灵池,池中密密匝匝长满了白莲,一阵风吹过只见亭亭如盖的翠叶上下翻飞,满湖中洁白皎洁的花盏开得挤挤挨挨,恍如一盏盏羊脂琉璃碗轻浮水上,只是长都地处极北,虽时值七月,却已有了不少秋意,这也是一年中最后一拢荷花了。昆灵池沿岸遍植垂柳,千条万条碧玉丝绦盈盈匝地。在月色明亮的晚上,淡淡如水的月华倾泻在这昆令池上,莲花清淡迷离的幽香,菱叶清雅别致的馨香,伴着清爽阴凉的水气迎面扑来,不由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此时此刻,天空暗淡,乌云压顶,昆灵池上一派黑黢黢的,所有的一切全部隐藏在不知底里的黑暗中,四周一片静谧,万籁无声,偶尔一只鸥鹭扑棱棱惊飞起来,掠过水面,翅膀激起的水花声都让人无端端觉得心神不宁。

    天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厚重,沉甸甸地似乎是压在人的心上,四周弥漫着一股燠热的气息,令人心烦气躁。抄手游廊上挂着一盏盏的六角赭色夔龙气风灯,灯光飘忽不定,在这沉沉的夜色里愈发显得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切。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团模糊的亮光,缓缓移近,须卜斯心里打了个突,那团亮光越移越近,直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先前传膳的小黄门手中提了一盏琉璃风灯,身后跟着一队御膳房当值的人,人人手里捧着一个鎏金飞仙鹤纹银食盒,缓步鱼贯而来。

    一行人来到瞻云殿前停住了脚步,瞻云殿门前的两名郎将手执长戟走上前来,须卜斯知道,这是一贯的规矩,所有人进皇帝的寝殿前必须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只是看到这两名郎将时,还是不由地一惊。

    “皇甫少将军,尹少将军,原来今天是两位值守瞻云殿。”

    自从五十年前大溱朝立国以来,高祖皇帝设骁果龙禁两卫,骁果卫的职责是拱卫京畿平安,龙禁卫则是负责整个皇城安全,两者均受皇帝直接管辖。而皇帝的贴身侍卫则是由皇帝亲选的郎将来充任,郎将说不上是什么大的官职,但是目前绝大多数郎将都是从高官显贵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这些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头。至于眼前这两位尚不足束发之龄的童子郎将,皇甫恪的父亲皇甫琛是皇帝宇文瓒亲封的一品侯爵,率领大溱国最精锐的北府兵驻守大溱北境,更是皇帝长妹浈阳长公主之驸马。而尹贺弗则是大司空尹彦恭之子,母亲是皇帝次妹湖陵公主,出身当真是显赫难言。

    皇甫恪对须卜斯微笑点头致礼,尹贺弗却与须卜斯说笑了几句,才掀开御膳房人手中的银食盒,两人查过食盒中并无凶器,又一一盖好,手执长戟退回殿门前。

    瞻云殿内,被打磨的好似柔软缎子般光滑的紫檀木御书案上,一只褐釉狻猊钮龙首环耳三兽足香炉中,袅袅龙涎香香气若单薄的轻烟徐徐散出,漂浮在宏大空阔的瞻云殿内。书案一角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已被皇帝朱批批示过的奏章。书案前,宇文瓒依然正襟危坐,凝神注视着手中的奏章陷入沉思。须卜斯细细打量了一眼,竟还是传膳前的那一份。

    “陛下,菜已布好,御膳房尝膳的小黄门也已一一试过,恭请陛下用膳。”

    宇文瓒闻声方抬首瞟了一眼面前躬身回禀的须卜斯,轩眉问道:“萧士蘅可来了?”

    须卜斯一怔,抬眼见宇文瓒的脸色竟沉了下来,似有不豫之色,忙道:“陛下,小人已着人通传,只是今日萧大统领休沐,想是不在凌云城内,只怕赶过来要费些时候,不如陛下先用膳,说不准用完膳后萧大统领就到了呢。”

    宇文瓒沉吟了下,缓缓点了点头,起身来到食案前跪坐下。

    宽阔的食案上,二十来个半旧黄釉暗刻缠枝莲花纹盘分两列并排而放,案几旁侍立的小黄门一齐将食盖掀起,呈现在宇文瓒眼前的是二十几道色彩迥异风味不同的膳食菜品,荔枝白腰子、五味星酪鹅、香螺脍生丝江瑶、酒蒸石首、紫鱼螟晡丝、寸金鲊、银丝冷淘棋子、金银炙焦牡丹饼、荼糜粥、蝤蛑辣羹、雪霞羹等等不一而足。

    不出须卜斯所料,宇文瓒看见面前的菜肴神色微微一变,言语间便有了几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当的越发好了,朕几次三番吩咐的话都记不住吗?”

    须卜斯立时跪下,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告罪道:“小人岂敢忘了陛下的吩咐,只是一来照打溱朝规矩,陛下晚膳须连布三席,每席菜肴不得少于三十道,陛下虽省俭,只命布一席,菜肴也不许多加,可终究不能太过,失了皇家的体面。二来前些日子炎热难耐,陛下不愿多进食,如今天凉下来了,小人私心里揣度,多上几个菜,陛下也可多用些。”

    宇文瓒心烦气躁,不耐烦地对须卜斯说道:“偏你有这许多说辞。好了,晚膳撤去一半,撤下的菜肴给吴王、乾王、竟陵公主送去。”说话间,瞧了瞧案几旁的小黄门,挥手道:“都下去罢,留须卜斯一人侍候就是了。”

    夜色越发重了,黑沉沉的天空上乌云越压越低,仿佛是谁用一个密不透风的漆黑幕布遮住了整个长都的天空,偏偏这幕布还在缓缓地收紧,伴随着一阵阵阴冷潮湿的风,整个凌云城都被包围在一团翳翳的浓雾中,冲不破,化不开。

    风越来越大了,带着满腹阴翳的水气猛地扑入瞻云殿内,殿内的烛火扑闪着摇曳不定,一时间竟灯光黯淡,殿外的幽暗便立时逼了进来,避无可避。

    须卜斯快手快脚地关上了朱窗,扭头见殿门处一架雨过天青软烟罗透绣“金桥图”的翡翠屏风稳稳地立在门口,倒将密密实实的风牢牢地挡在殿门外,遂赶紧回到宇文瓒案几旁,见他热菜冷菜点心均已用过,忙将一碗雪霞羹端至宇文瓒眼前。

    “陛下,这碗雪霞羹,是御膳房清晨采了刚刚绽放的芙蓉花,去其心、蒂,用清汤灼之,加入紫姜,与最新鲜的豆花一同煮的,清热去火最好不过了,陛下用一些吧。”

    宇文瓒略带诧异地瞟了须卜斯一眼,好笑地说道:“你素来不在这些吃食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兴致了。好罢,难为你上心,我就尝尝这雪霞羹,若真是做的可口,御膳房的赏是断断少不了的。”

    宇文瓒手中的白瓷调羹刚伸入碗中,窗外突然闪过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照得天地几如白昼,紧接着“喀喇”一声巨响,轰隆的雷声竟似劈开了昏暗深重的天际,震得宇文瓒手上一阵发麻。

    宇文瓒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正欲开口,突然听见殿外厉声断喝:“什么人如此猖狂,竟胆敢夜闯凌云宫?!”

    宇文瓒一怔,放开手中调羹,正欲立起身来,突然觉得背心上一阵剧痛,回头一看,竟见须卜斯手执一柄羊角匕首,正恶狠狠地刺向自己,三寸长的匕首,雪白的锋刃上已是鲜血淋漓。

    宇文瓒心下大惊,忍痛冲向殿门,口中大声喊着:“来人哪!殿内有贼!”窗外,闪电明亮,一下接一下的划开天际,雷声轰然,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地滚过,暴雨如注,如鞭子一般在天地间一记接一记狠狠地抽打着。须卜斯挥舞着匕首,如影随形追杀上来,只见他双目血红,手中的匕首一下接一下地冲着宇文瓒比划着,竟似有些练家子身手,只是一副情急拼命的样子,状如疯癫。

    宇文瓒未带兵刃,加之背后遭受重创,无法使力,情急下只能依着殿内柱子的掩护拼命躲闪,左支右绌,几次险些被须卜斯手中的匕首所伤,虽是侥幸逃了过去,背上的伤却越来越痛,几次呼救竟无人进殿救驾,心下更是惊惶。眼见已经奔到殿门处的翡翠屏风前,须卜斯又是一刀挥了过来,眼看避无可避,宇文瓒此时此刻竟镇定下来,双手交叉护住胸口,拼着手臂受伤,咬牙抬腿狠狠踢向须卜斯。

    只听“叮----”一声响,须卜斯的匕首脱手飞出,哐啷砸在地上,随着一声惨呼,须卜斯身子向后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跟着有人奔上前去,扭住须卜斯的胳膊,将利刃架在了他的颈边,硬生生把他拽了起来,厉声喝道:“不许动,老实点!”

    一群人扔掉手中的兵刃,呼啦啦在宇文瓒面前跪了一地,齐声说道:“臣等救驾来迟,竟致陛下如此受惊,请陛下降罪责罚!”

    (本章完)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