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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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夺情

    苏鸢并不乘辇,缓步转过了朱色宫墙,一件领上缀了白狐狸毛的披风用以金线细细绣出凤凰振羽的图样,璀璨生辉,极尽奢靡。



    四平八稳墨守成规的砖石,朱红色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宫墙,墙下低眉顺眼的宫人,桩桩件件都是千篇一律的乏味。苏鸢在这暮气沉沉的乏味中看见楚归淼是有些意外的。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楚归淼垂首作揖,换下了杀气腾腾的盔甲,一身绯色公服衬得他儒雅温润,世家公子一样,战场杀伐仿若前世。



    只是公子形销骨立,不见多年前半分挽弓策马的影子。苏鸢瞥一眼他刀裁一般的鬓角,戴得一丝不苟严严整整的官帽下依旧露出星星花白来,将军白发。



    敌得过万马千军,却挨不过岁月如刀。楚归淼为大燕劳碌半生,这飘摇江山却依旧如同西天残阳一般,一点点沉下去,留人空叹黄昏,无计可施。



    苏鸢心底怅然,信口问道:“将军几时回的京?”话音未落便自觉问得实在多余,边将回京,须得先入宫觐见皇帝,他往勤政殿方向去,自然今日刚抵达金陵。



    楚归淼眸光知礼地锁在地砖上,眉头悄悄蹙了起来,“三日前。陛下特旨,准臣先到先考灵前尽孝,不必即刻入宫觐见。”



    苏鸢怔了怔,霎时明白了楚归淼的憔悴,原来他千里迢迢回京是为了奔丧,他一向寡言,悲痛都深藏不露,教人无从宽慰。



    踌躇半晌,苏鸢终究只道:“将军节哀。”



    楚归淼不做声,低垂的眉眼纹丝不动,心却紧缩一下。灵堂上听烂了的四个字,偏从她口中说出便是窝心的暖。



    苏鸢看楚归淼神态漠然,自觉说得似乎敷衍得很,有些尴尬地挪开话题,“令尊仙逝,将军理应卸任还乡,丁忧三年,”苏鸢幽幽望向远处连成一片的煞白的屋檐,笼着一座日薄西山的宫城,沧桑得像是楚归淼鬓边的那抹白,“生老病死避无可避,将军保重身子。”眼角眉梢都是忧色。



    他知道她忧心的是什么,北魏虎视眈眈,一触即发,他卸任三年,难保北魏不会趁势出兵。



    楚归淼慷慨道:“臣已奏请夺情起复,不日返还雍州,攘敌安国,不死不休。”



    苏鸢目光落回楚归淼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大燕历来以孝治国,双亲过世丁忧三年是朝臣雷打不动的规矩,无人敢破。



    不守父丧,夺情起复,且不论楚归淼心底的苦楚,那些风言风语蜚短流长也足可将人脊梁骨戳折。为国为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鸢十分敬重。



    “将军大义,”她屈膝福身,颔首道“苏鸢代陛下谢过将军。”



    楚归淼见状一慌,已伏跪在地,连忙埋首道:“娘娘折煞微臣了。”砖石被冻得发青,冷意渗过掌心直往骨头里钻。



    苏鸢忙探手去扶,却堪堪停在半空,心底一阵懊恼,明知他一板一眼的性子,明知她自己金贵的身份,方才还施礼道谢,引得人行如此大礼。



    她不动声色地将伸出的手笼回袖中,轻声道:“陛下还等着,别耽搁了。”



    楚归淼眼睑微动,“臣告退。”



    这一退就退至了勤政殿,楚归淼在廊庑下理了理衣冠才进去。



    殿内静得很,安凌陌捏着笔凝神批折子,一旁的内官哈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楚归淼趋步在阶下站定,还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安凌陌道:“你来了。”



    他阖目倚着金丝楠木倚的靠背,毫不顾惜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霎时留了红印的白净面皮上是满满的倦色。



    楚归淼抬眸看一眼,连忙跪倒,“臣楚归淼,叩见陛下。”



    “免礼平身。”安凌陌轻声说道。



    “你父亲出身将门,便是宝刀归鞘,赋闲在家,身子骨也一向硬朗,怎的去得如此突然?”安凌陌缓缓睁眼,打量阶下的楚归淼,削瘦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是他一骑当千运兵如神的靖国将军。



    “听说是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楚归淼声音忽地一滞,轻轻吸一口气,带了哀音,“父亲终究年迈,没能熬过去。”他回来得晚,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只听家里人说父亲在弥留之际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期期艾艾,诉尽心肺,可到死都没能等来他这不孝子。



    楚归淼心口漫开苦涩与凄楚,极力克制着不教自己御前失仪。



    安凌陌只漫声应一句,目光若有所思地飘落在殿内一根顶天立地的雕龙立柱上,半晌,突兀地开口,“你递上来的奏表,”他声音略微沙哑,锈在鞘里的剑一样,“朕准了。”



    楚归淼思量片刻才晓得说的是他那道夺情的奏表,静了片刻沉声道:“边境战事一触即发,臣愿为陛下固守雍州。”躬身作揖,臣礼一丝不苟。



    安凌陌起身,望着楚归淼轻叹,缓步走到他跟前,“朕知道,朕这皇帝当得稀松平常,底下一干朝臣更是庸懦势利。往内是逆贼,往外是强敌,整个大燕里里外外只累你一个人。”



    他抬手覆在楚归淼作揖的双手上,盯着他低垂的眉眼,“你父亲在世时你替朕驻守边疆,十余年不得相见。你父亲过世,你依旧为朕的江山奔走,连父丧都不能守,”眉心一点一点攒至一处,话里带了愧意,“朕,亏欠你良多。”



    楚归淼惊惶抬头,“陛下言重,臣既为大燕臣子,就应当为大燕鞠躬尽瘁。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家父在天有灵,也定愿见臣先尽忠,再尽孝。”



    又是漫长的寂静,就在案旁掀起眼皮偷觑的内官疑心这一君一臣被冻住时,安凌陌终于抬手拍了拍楚归淼的肩膀,轻退了两步。



    群狼环伺,雍州确确实实离不得楚归淼。大燕以孝治国,有多少眷恋现有官位不愿丁忧守丧的,却也没人敢奏请夺情,人言可畏,都怕落个不孝的名声。



    楚归淼一道折子递上来时,安凌陌正为他卸任这三年间何人戍守雍州发愁,大燕从正一品到不入流的武职没一个缺任,有将才能统帅三军的却少得可怜,能同北魏同祁皓分庭抗礼的就只剩一个楚归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