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世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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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楚归淼

    正月二十七,金陵城外依旧是天寒地冻的,远处连绵的山丘积雪不化,一片银白。



    李愿裹了石青缂丝灰鼠披风,冻得直搓手,再伸长脖子望一眼,连靖国将军的影子都瞧不见。



    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分列路旁,绯色公服搁在冰天雪地里分外扎眼,只是一个个冻得够呛,搓手顿脚的,哪里还有朝廷命官的体面。



    胡庭正挪到李愿跟前,含笑问道:“文武百官都在城外吹了两个时辰的风了,这靖国将军何时到呀?”



    李愿含笑望着远方,轻声道:“大人若不愿等,咱家即刻派人进宫替大人向陛下讨一个旨意。”



    胡庭正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又赔笑道:“公公误会了,下官是急着一睹楚将军风姿,久盼不至,这才多嘴一问。”说罢又挪了回去。



    灰得发白的天色,细雪又落了下来,带着凉意沾在李愿眼皮子上。



    李愿眨眨眼,忽然看见远处隐约有一星红色逶迤而来,在辽阔远天、苍茫雪色中像是一点火光。待走近些再细看,是一面旌旗,上头是一个“楚”字。



    李愿忙冲百官道:“楚将军到了,都精神点儿。”



    一队身着明光铠的甲兵拥着一辆平头黑漆的马车徐徐穿过躬身作揖的百官,在李愿跟前停下。



    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三十多岁,面目俊朗,眸光深邃,眉峰鬓角刀削一般的坚毅,颔下是青黑的胡渣,疏朗落拓。



    李愿拱手作揖,“李愿代陛下郊迎将军,恭候多时了。”



    楚归淼弯唇笑着,六梁冠犀角带,绯衣皂靴,器宇不凡,“雪天路难走,教诸位大人久候了。”



    “将军言重了。”文武百官唯唯诺诺地说着。



    李愿含笑道:“陛下已在宫中为将军设下酒宴,将军还是速速进宫面圣吧。”



    楚归淼笑笑,“理应如此。”



    苏鸢倚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静静看着落雪。



    画棠劝了几次都劝不住,索性将暖炉搬到了屋外头来,取了几件斗篷来给她披着。



    苏鸢眸光清冷地望着坤极宫上那一角惨白的天,雪断断续续地落着,冷透了苍生都不知疲倦。若非这雕甍斗拱、玉砌画栋华贵得刺目,倒像极了她五岁那年的凉州城。



    苏鸢探出手去接飘雪,掌心丝丝点点的凉意化开,心底却结了厚厚的霜。



    一样痛彻心脾的情伤,她恨祁皓,却不怨安凌陌。



    前世本就负他至深,她这一世本该是来还债的,是她不好,又生了贪念,妄想与安凌陌白首不相离。



    苏鸢唇边一抹嘲讽,像她这样满手鲜血的人,若还能得一个美满,才真是天理难容了。



    韩妃来了,身后跟了婢女撑着桐油伞,一进坤极宫便瞧见苏鸢恹恹不振地趴在美人靠上。



    “鸢儿,大冷天的怎么不进屋去,待在外头非冻出毛病不可。”韩妃疾步走了过来。



    画棠瞧见了救星一般,连忙道:“娘娘坐在这儿有一个时辰了,奴婢说什么都劝不动,韩妃娘娘快劝劝吧。”



    韩慕清也在美人靠上坐下,眯眼看着漫天的飘雪,轻轻启唇,“吵归吵,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 



    苏鸢盯着翘起的檐角,淡淡道:“屋里闷,透不过气来。”



    韩妃回眸瞥她一眼,轻叹一声,“旁人的事你洞若观火、游刃有余,怎么到了自己就成了这副模样?”低头轻抚着左手小指上的珐琅护甲,忽地想起了什么,手上一顿,凑至苏鸢耳边低声问道:“陛下究竟同你说什么了?”



    苏鸢坐直了身子,看了韩妃良久,“罢了,是我不好。”神情忽地严肃起来,拉了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楚将军今日回京,柳靖离定然也被押送回京,八成是关在大理寺当中。若最后陛下若真要杀他,只能去偷了陛下的令牌放他走了。”



    韩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苏鸢拍拍她的手,浅笑道:“放心,大理寺卿魏柯是个纸老虎,好糊弄得很。只是此事一出,你同柳靖离的往事也遮不住了,你在宫里也待不住了,只能随他回魏国了。”



    韩慕清怔怔看着苏鸢,眸底渐渐浮出泪意,咬唇点了点头。



    保和殿中,教坊司一片轻歌曼舞,安凌陌坐在宴桌后仰首饮了一杯酒,笑道:“痛快,当真是痛快,我大燕多久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了。大燕有将如此,乃朕之幸,百姓之幸。”



    楚归淼同百官分坐大殿两侧,一众朝臣亦嬉皮笑脸地奉承着,“楚将军退可固土,进可开疆。”“将军乃不出世的名将,大燕有将军,北魏何惧。”



    楚归淼不动声色地蹙眉,朗声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乃大燕靖国将军,固守边疆、迎击敌军义不容辞。”



    “爱卿忠肝义胆,立下如此大功不可不赏,”安凌陌转着手中的白瓷杯子,思量片刻道:“良田豪宅、金银美人反是折辱了将军,朕封将军为永陵侯,爵位世袭,荫极子孙,如何?”



    楚归淼闻言出列跪倒,“微臣此行回京领罪,万不敢邀功。”



    安凌陌挑了眉,搁下酒杯含笑道:“爱卿刚立下不世奇功,何罪之有?”



    楚归淼拜了拜,低眉道:“微臣私放敌将柳靖离,请陛下降罪。”



    百官哗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安凌陌听着烦心,摆摆手停了歌舞,轻轻看着楚归淼,“爱卿这是何意,朕前些日子接着爱卿的折子,生擒柳靖离的正是将军。”



    楚归淼道:“微臣先前遇险,命悬一线,幸得柳靖离相救。故而此次为还其救命之恩,”他眉眼间是金戈铁马锤炼出的凛然气度,“微臣放了他。”



    安凌陌看他一眼,“既然要放,奏表上何必写一笔生擒敌将?”楚归淼大可瞒下擒住柳靖离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放了,以他的赫赫战功照样风光无限,哪里还用担一个私放敌将的罪名。



    楚归淼抬首,目光灼灼,“臣不可不义,更不可不忠。”



    安凌陌忽地轻笑,“忠肝义胆,人放便放了,朕不怪罪你。坐回去吧。”



    又一番觥筹交错后,雪停了,宴散了,已是子夜时分。文武百官都散去了,只楚归淼还留着。



    安凌陌醉得厉害,伏在案上一声声唤着“鸢儿”,万分悲戚。



    楚归淼抬头看着一旁的李愿,“李公公,这……”



    “陛下醉了,将军回去歇息吧,老奴伺候着便成。”李愿瞧见安凌陌向地上歪去,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楚归淼应一声,望安凌陌一眼便退下了。



    李愿扶了安凌陌起来,轻声问道:“陛下,夜深了,老奴送陛下回紫辰殿。”



    安凌陌皱眉,晃晃悠悠地推开李愿,往殿外走去。



    李愿忙取了斗篷追上去,“外头冷,陛下披了斗篷再出去。”刚给安凌陌披上斗篷便被解下来扔开,急声问着,“陛下要去哪儿,奴才去备轿辇来,免得冻坏了。”



    安凌陌不言声,一昧扶着宫墙往前走着,脸被冷风吹得通红,李愿紧紧跟着,也拦不住劝不得的,急得直跺脚。



    颠三倒四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宫门前停住,李愿抬头,赫然是“坤极宫”三个烫金大字,心底轻叹,陛下终究是挂念着皇后娘娘,醉着酒摸着黑都能到坤极宫来。



    安凌陌一路被风吹得酒已醒了大半,隐在宫门外的黑暗处往里望着。



    中庭地白,苏鸢一身月白色衣衫,在雪地中舞剑,正是那把流光幻彩的落云剑,剑影翻飞,映得她冷寂的面庞添了三分神采。月华流转,落了满地。



    安凌陌眸底闪过一瞬的惊艳,旋即是无垠的冷寂。这套剑法他见祁皓舞过一次,三年前祁皓回京述职的保和殿。彼时也是这样寒光闪映,翩跹如蝶,即便他不通晓剑术,也一眼认了出来。



    她时刻都思念着祁皓,用着他都佩剑,舞着他教的剑法。安凌陌忽地想起苏鸢离开紫辰殿时冲他那盈盈一笑,狠狠咬了牙,焚心蚀骨的妒恨灼得他胸腔要裂开,



    苏鸢旋身一剑刺了出去,忽地瞥见一个黑影,连忙收了剑势。



    将剑挪开,安凌陌一张冷峻的脸露了出来,李愿也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细细打量了安凌陌,“陛下吓死奴才了。”



    廊下站着的画棠玉竹黛兰慌忙跑过来请安,“参见陛下。”



    场面静得尴尬,苏鸢同安凌陌沉默地对望着,谁都不作声。



    李愿咽咽唾沫,忙招呼着画棠几个退了出去。



    苏鸢心底波涛汹涌,面上却冷漠万分,将剑“当啷”一声撂在地上,回身便往屋内走。



    安凌陌忽然道:“三年前,你为什么在雍州?”他轻轻张口,声音是透骨彻髓的冷。



    苏鸢身子一顿,咬了唇回身,看了安凌陌许久,心底霎时闪过了无数个答案,为着祁皓,为着他的江山,为着她对祁皓的思慕,只是彼时她若知晓遇上的是这样一段宿命,绝不会来。



    一开口,“我三年前还是杀手,拿钱卖命,讨生活。”依旧是狡辩,声音冷得不带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