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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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幼年忆

    thu mar 26 22:05:54 cst 2015

    今晚不太寻常。十步锥心散没有发作。

    南宫池研确信体内的剧毒没有被化解,但没感觉到毒素在他身体内漫延。那毒就好像沉睡了一样,安安静静的躲在心口处。

    十部锥心散的毒发十分准时,每夜阴气最重的时候必会发作,这是两位宫主精心算计好的结果,任何药物都不能更改。但没想到,用到自己身上,这毒的发作时间变得这般不规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觉得无厘头。

    既然没有毒发,那就专心赶路吧。照这个速度赶路,应该明日正午就可以抵达常雪山。

    离开络月城,他一路向北。

    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最后江瑶秋望他的那一眼。他惊讶于她的那双明眸不是正常人类拥有的纯黑色,而是深红的,如同漆黑的墨汁里交融了几滴血液后的颜色。被她看到的一瞬间,他有种全身上下的秘密暴露无遗的感觉。那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一切。

    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拥有异瞳的人。这是不是证明自己也许并不是被所有人排挤在外的异类,只是没有遇上同类?

    他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为什么不能做普通人。他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厌恶他,有些甚至想杀死他。他们好像很憎恨他的眼睛,认为那是妖瞳,带有罪孽。没有人告诉他那双眼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感到害怕和恐慌。

    后来他问过两位宫主他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宫主却笑着对他说“你不是人类又如何与人类相比较。”他不信,他恐惧,他说“我是人,不是妖怪。”宫主就带他到一个特别的地方,那里很空很大,只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他不明所以的看着那块石头。宫主指着它“那是魂镇石,是专门用来吸收妖怪体内妖气的东西。如果你是人类,躺上去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他将信将疑的躺了上去,然后就体会到了妖气剥离身体的痛苦。

    “因为你是妖怪,你是异类,所以你要赎罪。”他相信了这句话。

    但是,此时此刻,他有些质疑。不是质疑自己不是人类,而是质疑自己是否不是一个人,质疑自己是否也有同类。不是像老者那样草芥人命的怪物同类,是像那个女子一样的人类同类。

    天黑路长,他的心情起起伏伏。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如期而至,南宫池研抵达了常雪山。

    常雪山是南疆六国第一峰,高两千零八十丈,挺拔险峻,斧削四壁。下山容易上山难,即使用一流的轻功也需半日功夫才能登上顶端。用一句话来形容这里,那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南宫池研独自行走在杳无人烟的道路上。他的轻功是极好的,但此刻却没有办法使用。这几天内力的过度消耗、体内平衡失调再加上妖气的肆溢,他不敢再随意使出“无天阙”心法。

    常雪山顶端是一个极度寒冷的地方,寻常人是受不了这种砭骨的寒气的。当年两位宫主初次带他来这山上时,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呆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冻得受不了了,直打哆嗦,脸颊又红又肿。宫主并没有允许他穿厚实的衣服,相反将他晾在缥缈宫的大门外,让他承受三日的极寒之苦。那时的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没有深厚的内力护体,也没有强健的体魄,只能靠毅力和寒气抗衡。三日后,宫主在大雪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冻的昏迷过去了,全身发紫,没有丝毫温度。

    他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宫主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拽回。从此,他的生活变过得极其充实。晨时天还未亮他就下山,然后在山下的丛林里拾一箩筐的石头,负重登山。规定是他必须在日落前赶回缥缈宫,迟到半时辰的功夫就要被藤鞭打一下。起初,他连徒步登山都吃力,别说是日落之前赶回了,就是次日日落他都没能赶回来。宫主果真拿藤鞭打他,近百鞭下来,他已经血肉模糊,意识不清了,这是他第一次体会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他慢慢的可以承受这种修行了,宫主就给他提高了难度。从一开始的日落之前回来,变成了申时、日央、正午;对他的惩罚也从半时辰一鞭子变成了一刻、一盏茶、一炷香。

    直到有一天,他可以轻松的登上山峰,甚至都不喘大气的时候,两位宫主带他去了缥缈宫的藏书阁。他头一次见到传言中的武功秘籍,各式各样的书册看的他眼花缭乱。宫主对他说,这些都不是你应该修行的。她带他去了最里面,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是个冰火两重天的地方。幽兰的冰泉加上赤红的灼浆,一面极寒,一面极炎。

    “虚无心法‘无天阙’,阴阳的极致。这才是你该修行的,作为人类。”宫主笑。他第一次见到她笑。她的笑容总带有他不能理解的深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并不知道无天阙是最强心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武学奇才。只是因为宫主让他修炼,他才去修炼。他只知道他修炼的很艰辛,过程很痛苦。因为虚无内力,他的身体变得很敏感,微小的温度变化在他这里会被放大十倍、百倍,他必须每时每刻掌控和调整体内的平衡,稍有不慎内息便错乱,那感觉就如同身体的内脏搅和在一起。宫主把他关在冰火洞里,告诉他只有练成了无天阙第一重化形境界才能打破洞口的巨石,从里面出来。

    因为痛苦,他有了突破;因为困境,他学会重生。正如凤凰涅槃。

    他变得强大,千斤巨石能一刀斩断;他变得隐忍,再大的苦楚都能默默承受。

    十四岁那年,他破洞而出,得到的不是两位宫主的赞扬,而是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他明白了身体上的痛苦永远不及心灵上的煎熬。

    “我让你做一件事,做成以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他忘不了那一日在他面前跪下的那对母子。绝望的表情、错愕的表情。沾满鲜血的衣襟、地上奄奄一息的狐妖。那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拉扯着他的衣衫,祈求他放过她孩子一条生路。那孩子还年幼,毛茸茸的尾巴和耳朵蹭出来了,不明所以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狐妖,眼神透着极度的悲伤。他莫名的想起了已经快遗忘掉的年幼时的自己和那间小木屋,心痛的无法理喻。他逃也似的回到缥缈宫。

    “我下不了手。”

    “他们是妖。”宫主仿佛料到了结果,“习武之人为民除害,斩妖有何不对?”

    “他们不是恶人。”

    “妖即是恶,全应被斩除。”

    “……那我呢?”

    “是啊。那你呢。”她自言自语,然后俯下身子望着他,“你算什么呢?是人?还是妖?”

    “我不该死,他们又为何该死?”

    “你和他们不同,除了妖,你还是斩妖人。你注定要成为杀死他们的人,这是你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告诉你这个秘密。”她贴近他的耳朵,轻言——

    “你的亲生母亲是最强斩妖人,你体内流着她一半的血液。”

    他记得他不停的问他的亲生母亲是谁,在哪里。宫主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并不多言。直到他问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的时候,宫主才回了话。她的眼神迷离,声音微小。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谁?谁知道呢。她好像知道什么,却从不与他说起。

    他最终没能斩妖。无论是妖的身份,还是斩妖人的身份,他都背负不起,他只想普普通通的做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是矛盾的,是不被接纳的。你看这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斩妖人克妖、妖克人。为何他生得这两种相克的身份呢?妖不完全是妖,人不完全是人,他是被孤立的存在。

    宫主将他幽闭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是他除了懂得自己是孤独的外,并没有明白什么别的东西。他憎恨厌恶自己身为妖的部分,却无法摆脱和放下,无法执剑向无辜的妖魔。他苦恼害怕自己身为斩妖人的部分,为此他无法专心修炼武术,无法像真正斩妖人那样对妖怪嫉恶如仇。

    “你既不愿意斩妖,像斩妖人那般活着,又不愿意成妖,被世间之人唾弃。那你到底想成为什么?”宫主面带愠色,她攒紧双手。

    ……我想成为普通人,可是这不可能实现。

    “你明明有些无与伦比的天赋,你明明可以像你母亲那样成为三大神殿最强的斩妖人,你却不愿意。斩妖对你来说究竟有何难度,你就这般执迷不悟?”宫主扬手,千年梨花木的龙椅化为粉齑。

    ……无辜的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我不明白。如果所有的妖全应被斩除,那我也应当死去。

    “是不是你宁愿伤害自己,宁愿死,也不愿意对妖出手?”她厉声相问。

    “……是”

    “那你就去死吧。”她气极,歇斯底里。

    强大的内力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袭来。他的面前多了一瓶毒药。

    “十步锥心散,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毒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杀不杀他们?”她不信这样逼迫威胁他,他还敢坚持。

    在她惊讶目光的直视下,他拿起了那瓶毒药,然后喝下。

    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她以为他会退缩会放手,或者会胆怯会求饶,唯独没想到他是这般的执着,执着的让她无可奈何。

    最终她让步了,叹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和无奈。

    “林倾言啊林倾言,没想到这孩子也是这般固执,真不知有几分像你。”

    林倾言,他记住了这三个字。他虽然不知道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这个人很重要。

    其实他并不是赌气或者为了坚持自己信念而喝下毒药,他只是单纯的想: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煎熬,他必须要选择其中的一样,那选前者会不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