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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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

第029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

魏太祖十五年,淮安——

“哎呦,叶老爷啊,这批姑娘可是好货色啊,好几个都是大户人家出来……”人贩子一脸谄媚的嘴脸,颇有几分丑恶。

身后的马车,不,应该说是囚车中,五六个小小的瘦弱身子,如同大雪天被雁过拔毛的鹌鹑一般,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细看去,大都是十二三岁的姑娘,头上插着破破烂烂的草标,显示着她们毫无自由可言的身份。

战乱初平,百废待兴,多少前一日还万千富硕的商户,下一刻就变成了阶下囚,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还算年轻的叶老爷将透过囚车,将那些女娃一一打量下来,大多数女孩子的眼中,都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只有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孩,抱着腿垂眸不言,别的小姑娘因为恐惧,头发早已是乱糟糟,衣服也破破烂烂。

这个孩子,虽然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却是要比其他的女孩齐整些,显然是自己整过了。

只见这小姑娘眼神清冽,仿佛夏天荷叶上浸染的夜露,神色平静,缄默不言。

叶老爷好奇之心乍起:“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看了一眼这庄子门前的牌匾,上面的“叶氏茶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终究是垂下眼睫,低声道:“姓曲,曲尘花。”

叶家在淮安富硕百年,以茶叶生意起家,乱世里淮安太平,而中原茶叶金贵,卖到海外更是利润翻番,自然是做的风生水起。

叶老爷看着这孩子有趣的神色,轻声一笑。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这茶诗几乎是东魏文人雅客人人识得的赋茶令,无疑,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分明是想让自己留下她们,却又不同于别的哀求与请求。

“都留下来吧。”叶老爷淡淡道。

那人贩子忙欣喜地接过银子,留下了人,赶着空荡荡的囚车继续去做这天怒人怨的勾当。

女孩子们终究是没有逃脱被贩卖的命运,却幸运地避过了被卖入青楼的结局,这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茶女,这个身份让小小女孩们松了口气,显然,她们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魏太祖十八年,魏帝崩,太子即位,改年号“明安”,东魏改朝换代,有了短暂的变故,却并没有迎来什么大的安稳。

魏国朝廷连年征战,边境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江淮属东都富饶之地,土壤肥沃又远离战乱,影响较小,歌舞升平间,俨然一派安和。

二十三岁的顾淮良,带着满心的憧憬与信任,一身郡守紫袍,以状元之身,在无数人羡艳的目光中,上任淮安。

新帝深知朝廷派系千丝万缕,江淮粮仓可是日后打仗的资本,万不能被那些个只会享乐的旧贵族私吞了去,故而有意提拔穷苦人家出身、无任何派系的顾淮良。

很多年以后,顾淮良还是记得那时候的心情。

年少轻狂,白马翩然,满怀着一腔踌躇满志。

温雅平淡的微笑之下,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喜悦。

一路上,百姓用或好奇,或看戏的眼光迎着新郡守的进城,淮安大小商户都前来贺礼,一观这新郡守的样貌。

一番客气地寒暄之后,便是接风洗尘。

“郡守府已略作洒扫,备下薄酒,还望大人赏脸……”

顾淮良年轻,还不太懂官场规矩,略略思索之后也就应了。

天色尚早,晚饭还没备下,淮安大大小小的脸面人物都跟小孩子似的,排排坐在了两侧的太师椅上。

县丞向下座的叶老爷使了个眼色,立即得到会意。

拍了拍手,屏风后走出一白衣的蒙面女子,身量芊芊窈窕,一双眸子沉静透着寂寥的山水色。

“曲姑娘可是淮安首屈一指的香茗师,茶艺了得,顾大人可要好好品品。”坐下,陆家家主嘿嘿一笑,目光投在那女子的脸上,颇有几分贪婪。

香茗师,女香茗师,换一个说法,便是高级的茶女。

这个时代里,女人永远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从而被冠上许多内涵的词语。

只见那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眼神,只是垂下墨睫,手中茶盏行云流水,分茶,烹水,选壶,泡茶,淋壁,斟茶,一气呵成,本来颇无趣的活动,生生如同舞台戏一般,在她手中渗出了一种灵性之美。

武夷大红袍的霸道,在此刻生生与女子的柔婉之气中和,阴阳交汇,刚柔并济,香气聚而不散,带着平正中和的气息。

堂上人都含笑品茶。

顾淮良于茶道上只是略懂皮毛,有些尴尬着微笑听底下那一堆人从茶讲到盏,再讲到茶,最后讲到淮安一脉的艳茶,然后一同瞎侃艳茶到底有多风靡。

顾淮良闭口不言,暗叹自己读了二十年书,却在此刻成了睁眼瞎。

同时心中也微微皱眉,看这姑娘模样清雅,怎么做了这么些卑贱的勾当。

却见陆家家主调侃道:“这现在的艳茶,不比从前了,从前都是胸口烘焙,现如今只剩一道燕子衔泥的工序,算什么艳茶!”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一愣。

“就是不知道,曲姑娘能否再为我等展现一回那艳茶古法的风姿?”陆家家主抚着胡子,眼中晦暗不明。

顾淮良听着,心下愤然——这下他可算是听明白了。

古法的艳茶制茶法,他在古书中倒也见过。

以处子之身,得茶之灵气清艳,换句话说,就是用女儿家的胸口揉搓烘茶,口中敬茶神娘娘,场景**又圣洁,颇有种矛盾之美。

艳茶女,与妓女相差无几。

此时提出这样的话,分明是打好了算盘要为难顾淮良。

曲尘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顾淮良这才明白,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在自己面前强迫这女子行荒**之事,从而看自己的反应!

但这头,出与不出,都是十分艰难,出了这头,日后想必他的政绩不会太过顺利,但不出这头,又与他一贯的君子作风有悖。

“曲姑娘精通香茗制法,对艳茶也颇有了解,想必不会拒绝。”陆家家主继续慢条斯理道。

此话一出,周遭静默了片刻。

顾淮良皱起眉头,看着这群人颇有些逼良为娼的意味,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怒火,还未及出声,便听见曲尘花声音淡淡。

“陆爷,听闻这武夷大红袍,乃是今年新品,叶家马匹加急刚送来不久,陆爷要是喜欢,便多品两杯。”

陆家家主挑眉,神色不明地看着那白衣女子。

“上次陆府上刚购了两斤守薇山今年新出的极品雨后龙井,按照市价一两茶二十两银子的价,四百两银子还在账房欠着,亲兄弟明算账,不如……陆爷先将这账结了,我们再另行商榷?”曲尘花继续淡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

叶老爷半生财迷,如今见了四百两银子,利益当前,再加上这曲尘花怎么着也是他叶家的品茗师,这老家伙自己想试探顾淮良,偏偏要拿让自己来出血本。

曲尘花于茶道天分极高,如今更是已经做到了叶家茶艺管事的位子,怎么能任由他难堪作践?

于是,叶老爷也不禁半开玩笑道:“陆老兄,这银子嘛,就算了,我上次看中一副钟馗捉鬼图,你死活不肯割爱,不如,如今就便宜了小弟,如何?”

陆家家主顿时讪讪,明白自己出卖老友有些过了,于是不再说话。

顾淮良满肚子的怒气,却在这几句话之间转变成了惊愕。

毫无疑问,这是个聪明至极的女子。

不仅几句话便化解了自己内里尴尬的处境,更是隐约间使得淮安最大的商业巨头叶家变相表明了态度。

果然,当晚后半程的晚宴,没有人再敢给顾淮良使绊子。

晚宴上是允许携带女眷的,刚刚及笄不久的叶姹妩带着自家十三岁的弟弟,跟着娘亲,席间偷偷望着顾淮良,脸上一抹绯红。

刚及冠没几年的顾淮良,身上有一种青涩与老道并存的气息,温润如玉,尽管这块玉还不够光滑圆润,带着有些涩滞的棱角,却仍使得叶姹妩的心砰砰直跳。

“娘,这便是郡守大人?”叶姹妩轻轻地问着自己的娘亲,“原来他这么年轻……”

本来以为信任郡守应该是个老头子,却没想到是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这几乎是所有春闺少女最理想的夫婿。

“怎么?阿妩心动了?”叶家夫人看着自家女儿,心中对自己女儿的眼光也是暗赞。

“我叶姹妩值得最好的!”优雅精明却略带锋锐的少女扬起头,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

顾淮良感觉到一道大胆的目光注视,略微偏头,见是一红衣灼灼的少女,微微一笑算是回礼,而那女子也并非一般闺阁女子那般羞怯,反而大胆一笑,惊艳了不知多少名门贵户的少爷。

这是顾淮良来淮安的第一天,此后他除了死后,便再也没离开过这里。

这一天,他记住了两个女子,一个是聪慧地不漏声色便能替他化解尴尬的茶女,一个是自信笃定,眼角飞扬的富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