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尸战:火与毒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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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韩修

    (本回以韩修的视角叙述)

    我肚里翻江倒海,直到半夜都没消停。

    从戌时到丑时,总共上了七八趟茅厕,肠子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拉出来的都是水。

    每次从茅房出来,我都看到程公的书房亮着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竹简在窗纸上留下黑色的剪影。程公那巨人般的身躯埋没其中,竟然显得微不足道了。他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除了竹简发出的噼啪声,我还能听到细碎的落沙的响声。那也可能是虫鸣的声音吧。

    我系着裤带,蹚着草鞋走回自己房间,在塌上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还是睡意全无,索性披着棉被起身,靠在廊下看天上的星星。

    不知是不是饿昏了头,我觉得天幕低垂,群星触手可及,银河如履足下,明月已入怀中。而几步之外的程公的书房却辽远得像在宇宙的尽头。

    宇宙的尽头有什么?我想无非就是那填补群星空隙的东西——无尽的黑暗与虚无。

    我对天人感应,五行流转,治乱兴危的规律颇有兴趣,但我并无意改变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除了我自己的这这副皮囊。我讨厌这个世界,想撇清与它的关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以一个恰当的姿态逃离它,逃离这个曹丞相的《蒿里行》中描写的人间地狱: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我生在济阴昌邑县平郭村。从初平到建安的这段时间,我的家乡被动乱与战争彻底毁灭了。

    弱者都死了,剩下的人都疯了。

    他们把黄巾包裹在脑袋上,杀死一切拒绝变成疯子的人。然后,所有的疯子又全被不知从哪儿来的头上没有黄巾的人屠杀殆尽。

    但还是有人活了下来,比如我的家人。我们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的缝隙里,吃泥土和灰烬,吃蛇,吃蚯蚓,吃已经腐烂的东西,衣不遮体,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巢穴。

    黄巾之乱平息了,但我们一家却迎来了末日。蝗虫摧毁了庄稼,赤地千里。桑葚,树皮,草根全被官家征用做了军粮。农具也被收缴,做了武器。

    那是我六岁时某一天的一个夜晚。我在半夜醒来,肚子饿,想和爹妈一起出去找东西吃,但没听见父母的动静。

    我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回头一看,我的后背靠在娘的怀里,而我的勃颈上,绕着一根绳索。

    绳索的两端都套在我娘的手里。

    她打算勒死我,但没用上力气就饿死了。

    我惊叫着站起身向外跑,但脸却撞到了我爹的脚上。月光下他被自己的裤带高高吊在房梁上,脖子几乎被裤带勒断,下体裸露在外,舌头肿得比窝头还要大。

    我惊叫着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程公——身材高大无比,胡须垂到腰际的骨瘦嶙峋的汉子。他的背后是太阳,这让我感觉他是从灼热的日光里走出来的。他指挥士兵抬出我爹娘的尸体,放在一辆独轮平板车上。我哭着扑向平板车,抱住我娘,再也不撒手。那两个士兵顺势把我拎到车上,然后推着车向前走。我就这么伏在爹娘的尸体上,睡着了。

    我记不清当时梦到了什么,但那些梦散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小车驶向了一处破败的院落。院外是一座座象牙制成的巨人的骷髅——那是一株株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的桑树。它们被剥得只剩下了白花花的骨头。

    袅袅炊烟从院墙内升腾起来。我闻到了一股令我毕生难忘的味道——油脂,混杂着腥气,以及某种让人想把自己的皮肉从自己身上一寸一寸撕掉的——味道。金属与木头有节奏的撞击声传入我的耳中,好像有人在用非常钝的斧头砍柴禾。这声音渐渐与我的心跳融为一体——永远地融为一体。

    两个瘦弱的士兵,一个是独眼,另一个右手只有两根手指——他们把独轮车依靠在墙边,踢开院门,回身拎起我母亲的尸体,蹒跚着往院子里走。

    我的母亲已经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了。一个体能正常的人单手就可以把她夹到怀里。但这两个士兵也已命悬一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饿死。对他们来讲,那尸体有几千斤重。

    我听到他们走了十几步就把我的母亲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啪嚓。

    然后他们拖着脚步回来,抬起我那同样是轻到几乎没有了重量的父亲,往里走了十几步,又扔在了那堆东西上面。

    啪嚓。

    我知道那是堆什么东西。

    那是一堆死人。

    然后他们抓起我,踢开正在慢慢合上的木门,往里走。

    我没有反抗。我只想和爹娘在一起,无论他们在哪里。钝斧与木头撞击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死,但我知道我绝对绝对不想活了。我的心跳会在哪一声撞击后戛然而止呢?

    我闭上眼睛,回到了如天堂般美好的童年——那可以吃到老鼠和蝼蛄的漆黑的深夜。

    忽然,两个人停了下来。我抬眼,看到一只硕大的手握住了独眼士兵的腕子。

    那是程公。我永远忘不了他的那张脸——眼泪就像黄河水,浑浊澎湃,一泻千里,冲毁了他的眼目口鼻。

    他把我拥在怀里,翻身上马。

    就这样,我成了他的童仆。在我成年后,他任命我为撰属,拿与其他人一样的俸禄。

    程公对我非常好,给我吃穿,教我读书。他的儿子程武,比我大十几岁,待我比程公还要好。他们都是我的恩人。

    但后来有一件事,使我和程公产生了隔阂,渐行渐远。

    程公读书很多,是个杂家,经学造诣并不深,却只允许我和程武阅读儒家经典,禁读诸子百家。程武和我一样,对孔孟之道颇感抵触。这倒不是说这学问本身有什么问题,只是一种逆反心理:你越让我做什么我就越不想做,禁果却因禁忌而使人难以抗拒。

    程武先是在程公的书堆里找到了申不害,商鞅和韩非的著作,很多人说那是前汉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做的伪书,嗤之以鼻,但他却从此找到了自己热爱的学问。程公对这件事不太反对,由他去了。读法家著作的禁令就此解除。

    很可惜,我对法家的学问非常反感,因为那里面教的都是坏人的生存之道。

    我偷偷读了《道德经》,那卷书就在程公的书架上,只要一伸手就拿到了。这本书的每个字都很难解,比《论语》难,比《尚书》有趣,比《诗经》神秘刺激。我读几行就放回去,程公从来没有发觉过。没多久,我又迷上了庄子,最爱读的就是《大宗师》一篇,但总觉得里面描述的“真人”,还不够纯粹。我追求的比“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还要深远。后来,程武和他的朋友为我找到了一本更有趣的书——《太平经》,也叫《太平清领书》,是当代的著名道士于吉写的畅销书。这套书篇幅很长,有几十斤。我们只找到了前几卷,藏在障壁后面。我们俩读得神魂颠倒,开始按照书里介绍的方法修行。这件事被程公知道了。

    他恨恨地责罚了程武,要他跪下指天发誓,不再接触这套邪书,然后当着整个家族的面,劈碎竹简,纵火焚烧。

    程公对我的处罚更加严厉:没有任何处罚。这使我的负罪感无处发泄,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只是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敢往深处想——程公当时完全可以对我说:

    造成你家乡毁灭的黄巾之乱,就是这本《太平经》的流毒造成的。谁读这本书?张角!全天下最恶的恶人。你父母的死就是因为妖道和妖书。

    这种说教一定非常有力。

    但程公就是不这么说。我心里其实知道原因,但不敢去想。

    世上对《太平经》持有偏见的人不独程公。

    建安五年,有一个人在吴郡自称是《太平经》的作者于吉,在当地很受欢迎和爱戴。尽管明知他是假的,孙策还是把他捉住杀掉了。因为任何与这本经书相联系的人,都是灾变的种子。

    但我还是无法抗拒对这套书的痴迷。这本书所传递的,除了爱与和平,就是希望。它的伦理思想中正平和,温暖安宁,它的追求浪漫高尚,使人心驰神往。也许它把这个世界变成了地狱,但它能帮助我永生;也许它间接造成了我父母的死亡,但死亡——不才是我真正的故乡么?

    修仙得道,获得永生,就是为了回到死亡的故乡,我的爹娘就在那里。成仙,就是以活着的姿态回到永恒的死亡之乡,或者以死亡的姿态永远地活着。

    既然接触不到通俗易懂的《太平经》,也读不懂艰深晦涩《道德经》,我就转而与那些号称修习黄老之术的道士来往。我明知他们很多人其实是变戏法的或者是低劣的江湖骗子,但是养生养性,飞升成仙,从人世超脱,一直是我内心深处唯一渴望的,哪怕我只能触摸到它的幻象。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方法,离开这个可鄙的、恐怖的世界,去找我的爹娘。

    后来,我认识了比我年长的李初。他待我不像程武那么好,但让我感觉很舒服。跟他在一起,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恍若隔世。他改变了我,让我变得稍许现实一些了。李初是个典型的孔门弟子,乡绅的孩子,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他的心里没有阴暗的角落,有的只是柔和的,平庸的光亮。那光足以照亮他的家族,他的乡里。

    田闵是个农家子弟,野心勃勃,一肚子商鞅韩非,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顶好的人。他的心里有着比李初更明亮的光。

    想着想着,我的眼皮渐渐合上了。

    “怎么睡在这儿?冷不冷?”

    我一激灵,看到田闵蹲在我身旁。“哎,他们是不是要走了?我刚才听到更夫敲我们的门。”

    “田叔仁啊,你想吓死我啊?你什么时候凑过来的?”

    “大惊小怪。哎,你听着,别去叫李初啊,咱们让他睡过头。”

    程公的书房门开了,他穿上木屐,走进院子,看到了我们。

    “都起来了?是更夫把你们吵醒了吧?明成,肚子好点了么?太难受就吃点酸梅,可以收敛。”

    “程公,我完全好了,就是饿。”

    “你啊你啊……我走的这几天,好好照顾自己。”程昱笑着摇头,“叔仁,你比他大,可得有点样子,多多照顾他。”

    “程公,您东西收拾好了?”田闵问。

    “嗯,准备停当了,我去趟茅房就出发。”

    “哎呦,程公,千万别进去!我刚才想撒泡尿,一看,全满了!”他一边说一边坏笑着指向我。

    程昱提鼻子闻,咳嗽了一下。

    “我……我又不太想去了。叔仁,过来,我嘱咐你几句。”

    田闵屁颠屁颠跑过去。我听到他们说什么饷银、账本、校事簿之类的东西,反正是公务。之后,程公给了田闵一个锦囊,说是丞相手令,要好好保管。

    这时,李初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大叫,紧跟着房门被撞倒,挡风纸都烂了。李初连滚带爬地起来,狼狈地收拾烂摊子,边收拾边道歉说自己没听见梆子声。

    “你接着睡吧,别起来了,我带田闵去乌林大营好了。”程昱拂袖,田闵对着我坏笑。

    “别……别介啊程公,我这儿包袱都收拾好了。我现在就跟您走。”

    “嘿嘿嘿,程公,您可别带我去。李初这小子没见过世面,跟一张白纸似的,您还是带他出去历练历练吧。”

    李初用胳膊肘狠狠顶了田闵一下,田闵抬脚踹他的屁股。

    我们在笑声中互道珍重,在月光下送走了程公和李初二人。

    转天,是王义把我叫醒的。他说上班的时间到了,奋威将军府里却一个人也有。他对昨晚程公见飞骑的事情全然不知。我们昨晚其实应该和他说一声的,这样他就能早些叫我们起床了。

    这个家伙总是被我们遗忘。

    我和田闵睡得很少,眼圈都肿起来了;王义倒是睡得很足,看起来精神很好,而且已经吃了早饭。

    我们三人稍加打点,就取了快马,先去城南的奋威将军答应,向千人督转达了程昱的留守指示以及与于禁军队的合并管理安排。在两位千人督分别签收文件后,我们三人又快马加鞭,赶赴城东的虎威营。

    待续

    下次更新:2018年1月12日

    (本章完)